夜幕即将降临时,和州码头回水处漂浮起密集的尸体,在江水间起伏漂动,有卷入江流的,便顺江往下流去。

码头上游则一片安宁,江风和缓蒹葭苍苍,与下游仿似两个世界。

随风拂动的芦苇丛外侧,两支半挂帆桅杆在缓缓移动,两只小哨船过了江口之后靠北岸缓行,借着岸边芦苇的掩护逐渐靠近码头。

“方才看煮饭的烟柱离江边至少有一两里远,烟柱范围又宽又密,寻常市镇煮饭不是如此,必是大股流寇营地。让船减点速,到码头时要能见点光亮,又不能太亮,免得被流寇发觉了,靠岸时陆战兵先上岸,抓到人就走。”

唐二栓回头看了一眼,说话的是个骑兵的旗总,这次前哨船比大队先行一天半,负责打探沿江情报,唐二栓还是第一次坐这种小哨船,以前都是在码头看水营来来去去,这种小哨船没法跑运输,主要在安庆江面活动,拦截客船收收过路费之类,没想到他有一天也能坐在上面。

这船上只能搭乘十几个人,有四个水手,四个没马的哨骑,还有六个陆战兵,唐二栓是其中之一。

他只知道那个骑兵队长叫做陈如烈,面相清秀但态度有点凶恶,据说以前是递夫,在舒城和霍邱连立了两次大功,刚刚提拔为旗总,负责这次沿江前哨,总共三艘小哨船和一艘漕船,快到和州的时候,有一艘哨船没有看好航道,跟着漕船进入了江心洲的右汊,哨探和州是指望不上它了。

在江口西侧的一个渔村停靠时,那里还有几艘渔船没有离开,从渔民那里得到的消息是流寇已经攻陷和州,但各种传言很多,陈如烈认为必须去和州确认。

唐二栓觉得紧张的,是这个旗总架子不小,而且把陆战兵都当做苦力在用,主要是陆战队成立时间太短,目前规模只有一百人出头,在营中没啥地位,陆军上了船可以休整,陆战兵还得兼任划桨手,船上水兵看不起他们,陆军居然也看不起他们,到处都是受气小媳妇,现在面对收入最高的哨骑,地位就更低了,在船上被这个旗总使唤得够呛,平时也就罢了,现在入敌境哨探居然也让陆战兵打头阵。

陆战兵的队长干咳一声,低声下气的对陈如烈道,“旗总大人,这,我们还没练过如何哨探,能否大家一起上。”

陈如烈眉毛一扬,“庞大人说了,陆战兵就是干的登岸的事情,没练过就不能干了么!老子没练过杀人,在霍邱怎么杀了的。”

陆战兵队长被骂得一愣,随即就灰溜溜的退缩回来,唐二栓也不知道如何反驳。

队长低声对其他几人道,“咱们没甲具没盾牌,上去只能拼命,谁也别往后缩。”

几个陆战兵呆呆的点头,如此一来,这差事就没法推脱了,唐二栓赶紧将一把短柄斧插在腰上,又抓了一杆七尺长的钩枪,这就是他的装备,除此之外就只有一身衣服,这短袄子收了袖口,又保暖又方便做事,但基本没有防护功能,因为棉甲都被陆营提前领了。

唐二栓想到这里,又往腰上插了一把云梯刀,好歹能挡住一部分。

“陆战兵去桨位。”

芦苇丛快要到尽头时,船头喊了一声,他是水营跑漕的舵手,多次来过和州,对码头比较熟悉。唐二栓只得又放了钩枪坐在桨位上,看着船头把帆降了一点,他跟着又让浆手倒划,以将船减速。

“后面这段没有芦苇遮挡,靠岸要快,码头若是没人,陆战兵就留下守船,哨骑跟我往里去抓人。”陈如烈抬头看了看光线后挥手道,“靠岸!”

“正划!”船头一声喊,随即拉起风帆。

两艘小哨船同时加速,顺着江流往码头飞速而去,此时天色麻黑,和州的江岸上一片模糊。

唐二栓口干舌燥,传说中的凶残流寇就在这江岸之上,他想速度慢点,永远都不到最好,但手脚却跟着船头的号子划得飞快,插在腰上的斧头和云梯刀直膈得肚子痛。

小哨船破浪而行,飞快的扑向码头,一切都很顺利。

陈如烈站在船头上全神贯注的看着江岸,江水中似乎有些什么东西,但此时光亮不佳,陈如烈也不去管他,码头近了,有隐约的火光,还有人影在走动。

距离继续接近,唐二栓一边划桨,一边偷偷看向码头,那里的火光中,似乎人影不少,心头剧烈的跳动起来,脑子中什么念头都没有了。

“下帆!左浆停!”船头一声喊,唐二栓连忙停手。

背上被谁蹬了一脚,只听船头吼道,“老子只让左桨停!”

唐二栓知道自己又把方向弄混了,赶紧继续划水,后面的舵手猛地打舵,船头迅速往左偏去,对准了码头。

船身上发出嘭嘭的声音,不知是撞到什么,唐二栓没有去想,直看着黑乎乎的码头台阶迎面而来。

离台阶越来越近,岸上有几声叫喊,唐二栓偷眼看看陈旗总,会不会因为被发现而放弃登岸的计划,那陈如烈却连头都没转。

“左右倒划!”

几个浆手拼命划桨,船速开始降低,几个水手拿起了竹竿。

陈如烈大喊道,“陆战兵预备!”

唐二栓赶紧丢了桨,准备去抓钩枪,此时已经有人影出现在码头上,还不等他做好心理建设,几个水手一起将竹竿撑向水中。

竹竿嘎嘎的响着弯曲起来,船速立刻大减,唐二栓重心不稳,一时没抓到那钩枪,船头在台阶前微微一撞停了下来,侧面另一艘小哨船也靠过来,上面的另外五个陆战兵跟着涌出。

“登岸!”

队长吼了一声就跳上了台阶,船身起伏着,唐二栓顾不得再去找钩枪,跑了两步踩准了船身起伏的节奏,一步跨上了岸。

唐二栓提着斧头,三步并作两步,噔噔噔的飞快跑完了台阶,就像他在盛唐渡挑货一样。

迎面就有一个黑影,他几乎跟唐二栓撞上,两人同时一惊,那人连忙要举刀,唐二栓啥都没想,下意识的举起斧头就砍过去,咔嚓一声正中脑门,那人连声音都没发出来,顿时萎顿在地,和州码头展现在唐二栓眼前。

这里跟安庆的码头相差不多,迎江一面全是店铺,店门都开着,里面火光闪动,挤满了人影。

“杀他娘的!”

前面传来一声队长的叫喊,唐二栓闷头往前跑去,跟着队长的背影直接扑进了一个门市里,那里面足足有十多个人,都围在一起烤火,他们看着冲来的陆战兵,还没有反应过来怎么回事。

队长拿的是云梯刀,照着最近的人脖子就捅过去,屋中顿时大乱。

唐二栓紧随其后,手中的斧头在狭窄的屋中乱挥乱砍,屋中鲜血喷射,躲过的人惊慌的叫喊着冲出门市,朝着两边逃窜。

码头上其他地方叫喊四起,千百人影从屋中窜出,黑暗中弄不清情况,无头苍蝇一样四处逃散,十一个陆战兵各自追砍,让情况越发混乱。

“你妈的抓人。”陈如烈在后面大喊道,但码头已经乱成一团,到处都是尖叫声。陈如烈万万没想到,一次抓俘虏的行动被陆战兵打成了这样。

陈如烈没法,只得叫过三个哨骑伴当,沿着街抓了几个逃窜的人,都是些老弱,抓到第十个才是个青壮,头上还包有红布。

码头后面响起了锣声,陈如烈不敢多留,眼前这个包红布的就当是俘虏了,四人拖着那俘虏,陈如烈吹起竹哨,径自往台阶下撤退。

唐二栓刚从背后劈翻了一个人,那人的棉衣很破烂,他也不记得砍翻多少个了,脑袋里晕晕沉沉的,那些人少有反抗的,感觉比以前安庆码头漕帮斗殴还容易,没想到流寇就是这种样子。

竹哨响了好一会,唐二栓才反应过来,撒腿就往上岸处逃去,路上摆了不少尸体,到台阶前面时,唐二栓被绊了一跤,刚好对面嗖嗖的射来两箭,从头顶飞了过去。

唐二栓一个激灵,慌忙跳起的逃下台阶,看到小哨船的船头已经离岸,当下不顾一切的猛扑过去。

哗啦一声响,唐二栓的腿脚跌在水中,好在手挂在船头上,船身被他扑得猛烈的摇晃,上面几个人影凑过来,手中还提着兵刃。

听了唐二栓的叫喊后,队长叫骂着过来拖住他手,此时台阶上出现了人影,在门市中火光的映照下十分清晰,他们对着江中胡乱射箭。

两艘小哨船都离了岸,正在江中调转船头,唐二栓脚下浸着冰冷的江水,就挂在船头上,听着那些箭矢嗖嗖的破空而过。

队长不管那些箭矢,跟其他几个陆战兵一起拖了唐二栓上来,唐二栓倒在甲板上呼呼的喘气,连话都说不出来。

“你们打的啥仗,怎么跟你们说的,突袭最近的门市,抓到人就走,你们他妈上去就砍,你好歹看一眼是不是流寇再说。”陈如烈气冲冲的骂完问道,“点了数没有?”

队长呆了一下,在甲板叫了名字后,期期艾艾的对陈如烈道,“少,少了,两个。”

陈如烈暴跳如雷,“才抓了一个,自己六个反倒少了两个,你们打的他妈好仗!”

此时另一艘小哨船上有声音传出来,“这边多了一个。”

“那也还少一个。”陈如烈缓口气,低头看看捆好的那青壮流寇,好在算有收获。

船头见陈如烈情绪缓和了一点,凑过来小心的道,“陈旗总,船底撞了一下,在漏水了。”

陈如烈揉着额头,这哨船比哨马还麻烦,当下只得问道,“还能过得江否?”

船头迟疑一下道,“前面有渔民平日停靠的沙洲,冬天那里好停,咱们先去那处,便有办法修补。”

陈如烈点点头,一把提起躺着的那流寇,“跟那艘船说一声,先就去那里,等天亮过江去当涂汇合漕船。”

他说罢就往里舱走去,船头赶紧问道,“沙洲过江在当涂下游了……”

陈如烈头也没回吼道,“让陆战兵拉纤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