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贤弟啊,哥哥的命苦啊。”许自强说到此处眼睛红红的,似乎想起了凄惨的生世,自顾自端起桌上的酒喝了一口。

庞雨坐在他的对面,这是猛虎桥的一个破败小院,逃走的主人没有回来,现在是两人暂住的地方。

“许大人万勿担忧伤神,张都爷也没说定要你去勤王。”

“怎地没有,先说的你领兵,现在张都爷已经跟冯元飚商议分两路,你领安庆守备营,冯元飚领那一路,就是哥哥我。”许自强假作抹了一把泪,“你说那高疤子早干啥去了,早不抓晚不抓,偏生的就在这节骨眼上被抓了。哥哥这吴淞总兵当得好好的,多少年没打过仗,流贼把北边祸害光了,那也没过得了江不是,偏偏就有个安庆在江北,哥哥这一年多远征千里,担惊受怕也不说他了,每次要钱粮都跟侧房庶出一般看尽脸色,下边丘八等着吃饭找女人,老子每次都是厚着脸皮去找各位大人,我容易么我。”

“咱武官不就这样嘛。”庞雨伸手提起酒杯,又往许自强的杯子里面倒,“谁让咱们写不出那科举学问来。”

许自强眼睛一瞪,“那科举学问怎地灭不了建奴,怎地剿不了寇,文章天花乱坠,最后还不都是我等武官上去拼命。那打建奴的将官,有几个活了的,可怜老夫那新纳的外房,庞兄弟你是不知道啊,那风情,那身段,可苦了她了哟。”

他哎的叹一口气,盯着眼前的酒杯愣愣的说道,“冯元飚这狗才,自己要去挣勤王功,怎地不带他的镇江营,怎地不带永生营金山营,偏把老子一个吴淞总兵带上。”

庞雨连忙劝道,“许总兵勿要高声,这左近人多耳杂。”

许自强猛然一拍桌子,“老子一个将死之人,还怕他怎地,听到又如何!老子的官是兵部给的,应天辖区十九个带兵将官,张都爷开列评语都写好了,老子是厚重英敏,那官稳稳的,他冯元飚听到又怎地,几时轮得到他插嘴。”

他说罢仰头一饮而尽,将酒杯嘭的拍在桌子上,手中一时没抓牢,那酒杯竟然呼的一声弹起,啪一声掉在地上摔碎了。

“完了完了,这趟凶多吉少。”许自强顿时趴在桌上呜呜的哭起来。

庞雨心情不好也懒得再劝,高疤子在陕西被抓,这是剿寇以来的一大胜利,同时也是卢象升的大功,但对许自强来说却不是好消息,洪承畴以军功飞速蹿升,也让其他巡抚有了紧迫感。高疤子这个大头领都能被抓,他的那支人马必定遭遇了重大打击,闯营历来是流寇中力量最强的一支,官兵就可以将更多力量用于对付其他营头。

如果高疤子被抓不是意外情况,那流寇整体就会进入一段相对的低潮期,朱大典可能会增加勤王兵马,张国维自然不能再次陷入被动,现在钱粮勉强够用,所以冯元飚领兵勤王的事情已经定下了。

此时许多将官的眼中,打流寇是卖力,打建奴属于卖命,许自强已经认定勤王死路一条,庞雨知道怎么劝也没用,从接到高疤子消息这两日,安庆兵马陆续到达,开拔日期接近,天天受到许自强消极情绪影响,庞雨也越发紧张。

勤王需要途经南直隶、山东、北直隶三个行政区,庞雨很清楚长途行军的难度,无论是水路还是陆路。最早的想法是京师太远,等走到的时候恐怕已经出关了,大家不过是做个样子,实在不行就在路上耗时间,现在看起来各位上官像打了鸡血,还有冯元飚这个文官领兵,相当于多了一个监军,恐怕要钻空子也不那么容易了。

对面的许自强还在那里哭,庞雨自己想起来也头痛,忍不住也喝了一杯,一口酒还没吞下去,两人的亲兵同时出现在院中。

庞雨的亲兵匆匆过来耳语,“大人,张都爷军令,着勤王兵马即刻出发。”

庞雨惊得嘴巴都没合上,他的守备营才到了一千一百人,许自强更只有四百,都还没有休整,分明是定好三日后出发的,不知为何突然下令。

许自强一把拉住庞雨,脸上涕泪横流,“庞兄弟啊,咱们话说在先的,行军可千万千万在一道,你可不能丢下哥哥啊。”

……

夜色下守备营营地,到处挂起灯笼,居中的大灯笼中间有一条红色的横杠,是庞雨自己定的中军的标记,便于在晚间识别。

中军大帐里面,铁匠把总和庄朝正刚刚离开,陆战兵和亲兵司是这次勤王的主力,因为调发仓促,骑兵只来了三十骑,最多能干点传信联络的任务。

庞雨揉揉脸,对身边坐着的马先生问道,“先生都看到了,营伍未得休整,还有五百左右没有到齐,为何如此仓促?”

“京师有消息来了。”

马先生的表情很神秘,从袖中摸出一张字条,“看过就烧掉。”

庞雨匆匆接过,上面只写了短短两行字,“东南财赋重地,且寇警震邻,张国维着殚力饬备,汇聚之军不必入卫,着即各回汛地,该部知道。”

敢直接称呼张国维的名字,庞雨一看就知道是谁了,但马先生这样拿出来,显然不

是正式收到的批复,也即是说圣旨其实还没到,这是通过其他途径得到的消息。

他心中惊讶不已,这份圣旨批复必定又是兵部密文,驿马责任重大,张国维肯定是没胆子派人去途中提前打开,那就是京师兵部经手人知道消息,通过其他传信的渠道提前送来的。看崇祯的批复是底气十足,消息又可以顺利送出,说明京师对外联络未断,看来皇帝对应付此次建奴入寇很有信心。

但不管怎么说,现在知道了确切消息,庞雨心中一块大石头落地了,浑身似乎都轻松起来。

轻松之后庞雨忽然想起一事问道,“既然不必入卫,那为何还要拔营?”

“在皇上圣旨回来之前,勤王军一定要出发。”

庞雨一时没反应过来,“这是为何?”

马先生沉默片刻道,“皇上办事讲求实效,臣子若是说得多做得少,皇上是不喜的。咱们应天衙门既是上本勤王,那就得真的干了,所以这开拔还是没开拔,在皇上眼中那里是不同的。”

庞雨呆了片刻恍然大悟,军队现在开拔,在途中时再收到圣旨,显得勤王是真情实意,不是敷衍了事的空口白话。总之就是要作个样子,在皇帝面前把这戏演足了。

“开拔,明天一早……要不要下官连夜拔营。”

“连夜拔营也是对的,最迟后日一早就会收到圣旨,在那之前一定要赶到滁州。”

庞雨心中算了一下,自己这里都是步兵,一天功夫赶到滁州恐怕有些困难。

马先生补充道,“滁州有南太仆寺,大军到了那里,他们会给些马匹,再上一个奏本。”

庞雨又恍然,原来南太仆寺也要挣这个表现,同时也算给应天勤王作一个证明。从猛虎桥到滁州并不远,不到一百里,急行军能够赶到。

“那下官连夜收拾行装,明日一定赶到滁州。”

马先生把纸条拿回,在旁边的油灯上点燃,“此事不可对人言,老夫此来是督促起行的,对庞将军说了原委,本是不该的。”

“下官理会得。”庞雨连忙恭敬的说道,他知道这种事是不能说的,也是因为马先生是老交情,才会这样告诉他。

将马先生送出帐时,让庞丁悄悄递上五百两的银票,一路送到营门,又让几名骑兵护送回浦子口。

等到一行人走远,庞丁才低声道,“少爷可以放心了,不打建奴了。”

“什么放心,少爷我难道会怕建奴么,早晚把他们打得望风而逃。”庞雨轻松的道,“打流贼都没意思了,早就想打打建奴,可惜啊,没机会。”

庞丁扁扁嘴,“那咱们那点钱粮要不要先运走?”

庞雨有点愕然看着他道,“钱粮带着便是,为何……你意思是还要退?”

“那可是勤王的钱粮,现在又说不勤王了,这两日南京那边就会得到消息,届时各个衙门说不得就要过江来……”

“把物资钱粮要回去。”庞雨哼哼一声,“想得倒是好,那老子难道白跑一趟。”

“少爷你想,欠钱的是巡抚衙门,到时张都爷定然比南京的衙门还来得早,只是现今要咱们去滁州跑一趟,还不要开口罢了。”

庞雨思索片刻,觉得庞丁的逻辑很在理,在心中微一盘算,巡抚衙门里面拨下来,就只剩下了五成,现在若是还要回去,没准按啥数额,自己就亏大发了。

“退钱可没那么容易,搬走,到时就说已经发给兵将了。”庞雨突然想起许自强哥哥,对庞丁叮嘱的道,“去跟许总兵提醒一句,以免他未想及此。”

“他可比咱们精,少爷你看那边,许自强在往码头搬东西了。”

庞雨往东头看去,果然许自强营中一片明亮,几架马车刚刚出营,看着是往码头去了,看来也从巡抚衙门打听到了内情,而他竟然没来提醒自己。

他呸一声,“咱们也搬,先装银子,晚上就运过江!”

话音刚落,许自强营中擂鼓一通,北面营门大开,军队轰轰的开过猛虎桥,往着北面滁州的方向去了,丝毫没有要跟庞雨走一道的意思。

庞雨呆了片刻骂道,“真不要脸。”

……

八月十三日,两支勤王大军争先恐后,气势汹汹的往滁州前进。

许自强丢了所有辎重,四百人只带了两日口粮,迅疾如风的跑在最前面,庞雨需要维持军队建制,实在跑不过他,落后了大约三十里路程。

但许自强跑得快也是要付出代价的,庞雨一路上看到不少他的溃兵,由于圣旨的事不能告诉属下,所以士兵们依然认为是去勤王,许自强只顾着赶路,对营伍的约束不得不从权,逃兵自然就多了。

抚标营领兵的是张若来和陈于王,这两人政治觉悟不敏感,更大的可能是没有打听到确切消息,因为即便是标营,张国维也是不会随意说的,就看他们与那些核心的参随关系如何了,接过他两人在江浦打包辎重,反而落在最后,连庞雨都

没跑过。

按照非作战急行军,守备营的步兵每天走八十里,滁州稍远一点,但没超过百里,没有流贼的骚扰,辎重也没带,守备营一天之内就赶到了滁州城下,他们熟悉环境,直接就扎营在太仆寺外的旧营地,许自强的营地也在旁边。

庞雨所部一千一百人扎营定,中军升帐安排了打水、喂马、伏路、夜号等事项,忙碌往之后去视察营门,抬头发现许自强把营门也在开对面。

他们下的都是简易营地,守备营自己带了标枪作营墙,由于缺少横木,就把长矛放上去,只是起到标记营地的作用,而许自强标枪都没带,就把长矛扎在地上,中间拉一根麻绳就算墙了,不过好歹他还做了一个营门。

营门上两杆红旗猎猎飘扬,上书九个大字,“精忠勤王吴淞总兵许”

不用说就是昨晚叫人赶制的,而庞雨忙着安排军务,根本就没想过这种事,作为一次作秀的军事行动,显然许自强又棋高一着。

庞雨看着那两杆飘扬的红旗,口中喃喃骂道,“这不要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