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垂髫稚子捧着小鸟望向孙膑。

赢驷想到见客要行礼,但翠绿的鸟儿缩在他掌心,一时间有些为难。

摔到鸟他舍不得,捧着鸟他又做不成动作。

“小雀。”

孙膑适时呼唤鸟儿,小家伙在稚子手中翻腾一下,顺从地起飞落到主人身上。

“先生这小鸟真乖巧,能懂人话。”

赢驷的眼睛亮亮的,盯着小雀移不开眼。他一激动,秦语就自然地蹦了出来。

这下可好,秦国的小公子小脸一红,不知该如何是好。

“君父?你是国君之子?”孙膑用秦语问话,特意软了声音。

“先生会说秦语?太好了,赢驷的雅言还不熟练。”赢驷欣喜地抬头,腼腆地小跑到孙膑身边,“我带先生去寻君父吧。”

身后的军士推动轮椅,往屋中前进。

孙膑心中闪念:邀他来得人是赢虔,不想国君也在此等候……

看来鱼虽咬了饵,不只想要钩上的饵,还要将人拖入水中——他倒是不怕秦君有心思,就怕他没有心思。

路程不远,没走多久就到地点。

赢驷在门口停下,目送孙膑入内和父亲、大伯商谈。

孙膑见他如此懂事,心有恻隐,把小雀取下递给他。孩童虽惊喜,却没有立即接下。

“先生?”

“带着它不好见人,小公子能帮膑照看一二吗?”

“先生放心,赢驷一定好好照顾小雀。”

身在帝王家的孩童,捧着手小心翼翼地接过小鸟。

他的笑容满溢着快活与灿烂,一直以来的平和之下,终于有了那么一丝属于稚子的活泼。

……

孙膑一进屋,便见嬴渠梁和赢虔在舆图上比划。

他略挑眉峰,自挑明身份之后,这两位倒是对他不避讳。

他反而有些理解秦昭喜欢秦国的原因了:这里的人从上到下都是直肠子,丝毫不知矜持为何物。

都说礼仪齐鲁燕,对孙膑这种齐国出身的人来说,有些礼是刻在骨子里的。

但秦国不一样。它里里外外的粗放让孙膑有些不适,但这种务实避虚的作风,他倒是不讨厌,甚至有些欣赏。

“孙膑见过秦君,见过公子虔。”

“你可算来了,来来来,快来一起看看……我那天把宰掉的魏狗送到他们边界,哟呵,他们竟然屁都不放一个。近日过来的消息,他们这会儿倒开始在边界窸窸窣窣。”

“大哥,你这样对孙先生不妥!”

赢虔一拍脑袋,拱手致歉:“啧,忘了先生还没在我秦国任职……我说你啊嬴渠梁,你动作快点不行吗?咱们军队多一个好用的脑子,肯定能和那狗魏好好在干上一场!”

说到急处,赢虔作势要去踢不争气的亲弟。嬴渠梁伸手制止,让兄长千万冷静。

孙膑看着毫无

国君和公子形象的俩人,不知该喜对方不曾当自己是外人,还是该悲秦国的“国风”

和六国别如天堑。

“若是为此,膑便更不宜现在被招入秦。”

孙膑驱动轮椅缓缓移到舆图前,向他们解释。

“那伙刺客确为膑而来,不论是膑死于他们之手,还是他们死于秦国之手,幕后之人皆有思量。”

“若膑真入秦君麾下,依照庞涓对膑的了解,边境的小动作是些小小诱饵……若是膑真报仇心切,定利用秦魏死仇反击。

“是时,摩擦扩大,即使庞涓远在大梁,也能在军报战势中找出膑的手笔。到那时候,若魏王脑子一热,秦国或许又要面临大军压境了。”

赢虔当即一呸:“大军压境?鸟,咱老秦人又不是没打过,怕他个卵。”

孙膑笑了笑,指着舆图说:“公子虔,现在秦国还打的起仗吗?”

赢虔不说话了。

老秦人不怕打仗,但现在真要再战,那国必亡——不然国君发招贤令做什么呢?

强秦,底气足了,军队才能锐气。

“国君和上将军不必理会,毕竟秦国境内正值招贤,‘维护列国士子安全’绝对无错。平时秦国怎么应对边界魏国骚动,现在就怎么应对。”

孙膑指向舆图上安邑的位置,面露讥笑。

“现在魏国的重心在与齐角力,秦国抓住此机会好好富国强兵。魏国四战之地,不知先取纵深……”

孙膑盯着舆图忽然缄默。

秦地的山山水水皆在图上,他似乎理解秦昭归秦的狂热了:倚仗秦国地

利,又应魏转移战略之天时,广招贤良是为人和……

脑中以秦地为根本,与六国局势相推演,若秦真能变法图强,恰逢明主良臣,一统中原最大可能的国家,还真当是秦国。

“嬴渠梁谢孙先生指教。”

秦君向孙膑一揖,从袖中掏出一件物什递给他。

“此物受人所托,本该请先生时就送上,渠梁大意,请先生勿怪。”

一只绝美的璀璨蝴蝶被交到孙膑手上。

他捏住插针将它立起,青白羽翼微颤,贝母珠光流光溢彩。

——是那晚见过一次的,秦昭胸口的蝴蝶。

“她说:‘希望先生一切安好。’”

“秦君切记:‘秦国边防,险在桃林,势在河西。’”

孙膑盯着羽翼颤动的蝶翼,言尽于此。

“请孙先生毋须忧心,且在我长兄府中住下,直至昭、冉归来。”

“膑不曾为秦出谋划策,岂敢安居此处,得秦君优待?”

嬴渠梁的答谢被孙膑推辞。

站在一旁久不作声的赢虔,突然放大嗓门。

“嗨,还说是兵家呢,咋一股子文人作派?虔与膑有缘相交甚欢,老秦人招待自个儿友人,有甚有的没的。”

“大哥所言极是。孙先生来秦是客,留秦便是友,只管住下,别再推辞!”

“……”

国君与公子实乃一同长大的手足,

搭台唱戏的默契无人能及。

虽早有预料,

但这番场景发生,孙膑确实不知如何应答。

赢虔一拍胸,一跺脚,张嘴又来一通歪理:

“先生要是觉着实在不安,就偶尔指点下虔练兵带兵,若不方便多言,干脆帮虔看管下侄儿就好——虔是大老粗,正头疼渠梁让我管教他家小崽子呢。”

嬴渠梁眉目带光,和兄长配合得天衣无缝:

“是矣,是矣!驷儿,嬴驷,还不快过来!”

垂髫小儿在门口探进个头,“君父,大伯,唤驷儿作甚?”

“来,驷儿,拜见孙膑先生,今后就跟在先生左右。”

“君父,驷儿不用再跟大伯了?”

被亲生父亲提着放到孙膑跟前,赢驷抱着小雀,不明情势,有些困惑。

孙膑立马回绝:“国君,此事不妥,膑只懂带兵打仗,不懂如何教授一国未来储君,恳请国君思——”

赢虔上前摆手,“嗨,还思个啥?这小马驹你就安心带着,随便教,不碍事——总比我这个大老粗来得好。正好让我得闲,有精力对付军营里多出来的鸟崽子们。”

“是,孙先生随意教,再不济就当渠梁托付先生帮我照看家中小子——近来招贤事物繁多,我已无甚精力看管驷儿他们,还请先生替我分忧。”

嬴渠梁言语间难掩激动,低头安抚稚儿。

“驷儿,过两天君父再给把你疾弟、华弟一起送过来与你做伴,你大伯管住管饭。君父忙完这一段就来接你。”

孙膑深呼吸,差点没控制住捏弯秦昭的蝴蝶插针。

这是一国之君、一国之公子?纯纯俩厚脸皮无赖!

“嘿,渠梁小子,当上国君就这般对大哥耍赖?出来,咱兄弟俩好好说道说道——”

“哎,大哥,别拽……孙先生,渠梁先去处理要务!”

赢虔嬴渠梁迅速离场。

偌大室内只剩孙膑和赢驷面面相觑。

他无奈叹气,稚子何辜。

上一次见这般眼神,还是在昭身上。

“先生透过我看到了谁呢?”

“小公子何出此言?”

“不要叫‘小公子’,先生,就叫我‘赢驷’吧。”

“为什么不是‘驷儿’?”

小家伙走到孙膑腿边,干脆席地坐下。

“先生毕竟初次见我,哪能和赢驷那么亲密?先生不用管君父的话,不用特意照看我。赢驷已经习惯了。”

赢驷抬起头,又补充一句。

“如果君父真把弟弟们送过来,先生别怕,赢驷会好好照顾他们,不会让他们吵着先生。”

小小年纪,以退为进倒是用得熟练。

“反正君父心里只有秦国,大伯眼里只有君父,先生眼里……”

他看看孙膑,又看看那只蝴蝶,最后摸了摸手里的小

鸟。

“没有关系,

赢驷早习惯了。”

孙膑不禁轻笑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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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伸手揉乱了赢驷的头发,

小雀也顺势扑扇翅膀,站在了未来秦王的头上趾高气扬。

“真把你丢在一旁不管不问,且不说膑心不心安,某人要是知道的话,大概要把膑耳朵都念痛吧。”

赢驷瞪大眼睛。

他看着轮椅上的青年,一边拨弄蝴蝶的翅膀,一边目视远方。

——那似乎是,秦国旧都,雍城的方向。

*

秦昭握住桑冉伸来的手,咬着牙借着力道翻过小土坡。

她的肺快炸了,每呼吸一口气都像是在往胸腔里吞刀子。

秦昭摆摆手,示意桑冉她走不动了,也不管会不会沾到新泥,直接坐在土坡上大喘粗气。

以掌为扇,她一边扇去燥热,一边用半刻闲暇想一个人。

先生有好好吃饭吗?

又好好休息吗?

一个人会开心度日吗?

……

秦昭发誓,等这次回去,她必揍卫鞅出气,然后在栎阳寻出宅子,干脆咸鱼老死算了。

从栎阳到雍城,即使他们走着战国时代的“西宝高速”,身体还是吃不消。

时间耗费大半,一路上的见闻秦昭都收在心底。

她决心在雍城选处偏远小村来做做实践,这才让桑冉跟她翻山越岭。

“昭,坚持一下,我看到前方有炊烟了。”

竹筒水壶里一滴水也倒不出,秦昭挣扎着起来,看向桑冉指的方向。

“那就走吧,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