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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华夏的觉醒年代里,有位先生在一九二零年五月一日当天,发出了“劳工神圣”的呐喊:“从今以后,一个工人,也不可作八小时以上的工作——工作八小时,休息八小时,教育八小时!”

这位先生在那样的年代里展露了他的初心与憧憬,八小时工作制从此扎根在每个劳动者的心里。

当然,考虑到两个时代的生产力差距——就连现代都没法全面落实八小时工作制呢——身为战国特有的客卿、门客身份中的一员,本质依旧是打工人的秦昭知道,这事不能照搬照办。

但要命的工作时长必须砍掉部分,休假可以相对少一点,但决不能没有。

人不是机器,不可能无休止地运转。就算是机器,也要在时限内停止作业,维护保养,延长寿命。

灯火摇曳,嬴渠梁那张脸在秦昭看来,似乎哪哪都不太对。

“主君,让秦公乘在此入眠,怕是……不太妥当?”

“哪里不妥当,不都是这么——哦,确实不妥当,不该如此。”

老内侍上前,在国君面前低语。嬴渠梁话说到一半,明悟过来秦昭身为女儿家,哪里能直接睡大殿里。

以后王宫里要为女吏专门收拾出休息间了。夜已深,嬴渠梁在思索,今晚如何怎么安排秦昭。

“主君,我能上前一步,到您跟前来下吗?”

秦昭突然起举手臂,扶着案几问嬴渠梁。

听到她的问话,正等着听国君吩咐的秦伯默默地踱步到他身后,没有丝毫松懈。

“这有什么,秦昭,直接上来吧。”

“谢主君。能否把您的右手伸出来?”

嬴渠梁虽不解,却没有迟疑太久。他放下竹简和毛笔,将手臂置于案面。

身后的秦伯不动声色地向前迈了一步。

“请恕我冒犯,国君,我给您诊个脉……”

秦昭边说完便在案几的对侧席地坐下。她将手指落在嬴渠梁腕间,切中脉搏探查,期间不忘目视国君,就着难得的近距离望诊。

中医秦昭并不擅长,只学了个皮毛,真要让她详细展开去“医治”,她恐怕只能照着书念或是现编。

但此时,秦昭的目的是要休假,那么让国君意识到休息的重要性才是头等大事。

布满红血丝的双眼,眼底的乌青,即使嬴渠梁看起来精神抖擞,秦昭还是在他面容上看到了些许老态。

这可是才二十出头的青壮小伙,自带的精气都压不住疲惫给身体的冲击——天知道秦国国君到底在以什么样的毅力强迫自己的身体工作,这人完全就仗着年轻在硬抗。

秦昭都不用编了,嬴渠梁的脉象直接呈现间歇脉的症状。

他要么患有心脏病,要么就是过度劳累。

“秦伯,麻烦您立马带国君下去休息。”

“不是,怎么就变成我去休息?你写的竹简我还没看完呢,还早。”

秦昭怒了,干脆地夺过竹简,大有一副国君再闹她就毁书的架势。

“昭虽不是良医,却知国君身体已是极度疲惫之态……主君是否长时间没有好好休息过了?近日可有精力不济,做事不及往日利索的感觉?”

“……&ash;&ash;∇()”

“秦伯,别瞎说,渠梁可是有休息过的。”

“主君,如果您说的休息,是指您撑在案上刚闭眼不到两刻,就因为有人觐见,彻底惊醒了的话,那您确实是休息过了。”

“……”

四天不怎么休息……嬴渠梁你真狠!

秦昭看着国君被笑语轻言的老内侍堵得沉默,期间秦伯又暗自瞪过卫鞅一眼,卫鞅倒是少见地没吭一声。

她知道,老内侍早就在心疼自家国君了。他不是不想管,而是秦国国君大多如此脾性,他劝不动。

“主君,您忌讳谈及生死吗?请恕秦昭以下言辞‘大逆不道’。

“您想必知道,农人种几季田后,会休田一段时日,好让土壤恢复肥力;耕牛在连续耕过几块田后,必会不许它再下田。

“粮食是种不完的,休田是为了收获更多;地是耕不完的,牛也需要养精蓄锐……为什么道理放到您身上,您就不明白了呢?”

秦昭放下竹简,直视秦君的眼睛。

“我知国君等这一天已久,因太过珍惜和不易,便朝夕相争,殚精竭虑。

“只是国君啊,不休田最后只能结出秕子,耕牛也会在在地上跪膝……您不想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吧?”

老内侍正要指责公乘出言放肆,却

见她忧心地望着自己。

“秦伯,国君脉象已不似常人健康,近日定要充分休息,断不可再如此过劳——秦昭绝非危言耸听,猝亡可以在瞬息夺人性命,您一定要多多劝管。”

“主君!”

“国君,我过几日给您造个新的计时器。秦伯在天黑后就用上它,到点务必让国君去休息。”

“谢过秦公乘。”

嬴渠梁见殿内几人紧张起来,便摆手称自己根本没事,是他们想多了。

久不插话的卫鞅此刻却来了句“孙膑的腿是秦昭治的”,瞬间让大殿内又陷入了沉默。

“卫鞅,你几日没睡了?让我来给你诊个脉?”

“唉呀,国君,鞅顿时困意上涌,恐实在无法继续拟订草令……鞅先休息了,明日再补上。”

说时迟那时快,秦昭都没看清卫鞅是怎么动作的,就见他当场掏出来寝衣,往身上一裹,再拿一卷竹简做枕头,直接倒地就睡。

秦昭目瞪口呆。

她还没跟卫鞅提休假相关事宜呢!

细微的脚步声从殿前传来。秦昭一转头,发现赢驷打着哈欠走来。

见到还有外人在,小储君立马提起精神,挺直腰背。

“见过君父,两位先生,还有秦伯。”

软糯的声音带有治愈力,秦昭身上的疲惫感也消除了些许。她回头,裹成蚕样的卫鞅虫支起了半个身子,非常滑稽。

“驷儿?你怎会还未休息?”

“君父,驷儿想——”

“正好,驷儿你跟我睡,咱们父子俩还能好好聊聊。秦昭,你就去驷儿那睡去吧。”

嬴渠梁一拍桌,混沌沉重的大脑竟想出了个好主意。

老秦人没那么多讲究,现在找地方也来不及,既然儿子送上门来,就没有什么不可以。

“主君,这不合适……”

“君父,驷儿那里——”

嬴渠梁起身拂袖,下去提起赢驷在手上抡上几下,身心顿时顺畅。

“啰嗦。早些休息,明日早些过来写完竹简。秦伯,送她去驷儿那。”

语毕,国君颠着自家小子,听话地前去休息。

“请吧,秦公乘。”

秦昭在此变动视线——

某条叫卫鞅的蚕虫,又一次重重倒下了。

……

秦昭此生死而无憾了。

她在秦君朝会殿堂的地板上画过画,在国君的政务殿里把过脉,现在她又要睡在国君太子的殿内。

秦国的画风怎会如此?简直太潦草太随意了。

老内侍在前方引路,她想了想,还是让秦伯带她去赢驷的书房休息。老人家看她的目光又柔和了几分。

有些事,国君即使吩咐了,臣子们也不可以做。

赢驷再怎么说都是未来储君,就算他此时年幼,有些规矩还是不僭越的好。

秦昭抱着被子,推开书房的门又关上。

暗色又将困顿勾了出来,寝衣柔软的触感让人站着都能立即入睡。

根本不想挑地段,秦昭直接摊开寝具,准备倒头就睡。

“……昭?”

疑惑的,肯定的,熟悉的声音。

是孙膑。

秦昭的一切动作都停止了。

她脑中出现的第一句话,不是孙膑为什么在这,而是这一天好漫长,长到现在才又能见到他。

“先生……”

“嗯?”

“你有……被人欺负吗?”

偌大的书房,唯有书案上那一豆火光,成为黑暗里唯一的色彩。

秦昭眼前一片恍惚,她似乎已经看不清孙膑衣服上的纹饰和颜色,满目间皆是暖橘色的光晕。

“我?被人欺负?”

“嗯,被欺负……”

“谁敢欺负我呢?膑为人心眼甚小,睚眦必报——”

“嗯,我欺负先生,先生不会报复我。”

秦昭抱着寝衣坐下,眼皮不停地打着架。

孙膑的话比任何时候都要轻柔,让人像是飘在云里。困意卷成潮水,将她的理智冲刷。

——她不知道,迷迷

糊糊的自己,说了怎样迷迷糊糊的话。

——而他,比谁都清醒,却没反驳任何一个字。

“昭被人欺负了吗?”

“嗯,文官好坏的,心眼真多,要那么长时间工作,还不给休假……先生我要跟你去军营……有人欺负你,我

就帮你打他……”

“帮我?昭,你连剑都提不动呢,别说傻话。”

这次没有声音再响起了。

良久之后,孙膑慢慢挪过来,将抱着寝衣的她放下,躺好。

秦昭已睡熟很久了。

他伸出手,在触到她脸的瞬间又缩了回去。

此刻,倒是有些像在魏国初遇之时,他们之间除了彼此,没有其它。

但看她如晨间旭日,临空昭耀,是世上最欣慰之事。

昭,五年之后——

是我留下,还是你跟我走呢?

她睡着了,他无声的提问,只能交与时间来应答。

……

“孙先生,我——”

翌日清晨,赢驷撞开书房门,正要跟孙膑解释,就被他比在唇间的手压下了所有言语。

孙膑就坐在那,油灯早已熄灭,但他不知何时起,就用双手阅读竹简上的刻字。

秦昭就在离他不远处的地方,孙膑稍微挪动了身体,挡住了看她的视线。

赢驷会意,当即手指立在唇上,退出去带上了书房的门。

他蹲在石阶上,老成地叹着气。

君父啊君父,驷儿可被你害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