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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到底和多少人有“五年之约”……

秦昭设想过,在又拿出的东西是孙膑感兴趣的情况下,他们碰面后的对话会从哪里展开。

万万没想到,所有脑中构架过的对话,全都被这句话面前卷成飞沙。

你。

多少人。

五年之约。

孙膑的重点怎么会突然偏成这个样子?完全都不像他会问出来的话!

秦昭的震惊是真的,难为情也是真的。

毕竟被孙膑这样劈头盖脸一问,无论怎么都说服自己,内心都摆脱不了一股本人初次尝试渣女行为,就被抓到小尾巴正饱受道煎熬谴责的即视感。

哪有多少人哦……

也就只有先生你和卫鞅两个人而已;

哪算什么五年之约嘛……

和先生你的是约定,和卫鞅的是打赌——不,那是强秦五年计划中的一环,甚至和卫鞅的关系都不大。

看着秦昭无语凝噎,尴尬和复杂快从她身体里冒出来,孙膑浅勾唇角,放松后躺,依靠在轮椅椅背上。

孙膑饶有趣味地右手撑起下颌,抬眼兴然与秦昭对视。他视线虽不带丝毫压迫,却让她由衷地感到一股锁定猎物、无从逃脱的紧张感。

“怎么了,昭,回答这样简单的问题,竟也需要如此长时间的来思考?”

不徐不慢的问句,孙膑似乎本意不再答案上,反而享受着探寻问题的过程。就像猫游刃有余地溜着猎物,十分享受地看着小鼠在它爪间惊慌失措。

“或者说,昭,你是还没想好……要怎么跟我‘狡辩’么?”

孙膑前倾身子,最后的问句轻盈如风,尾音上扬。

秦昭听到后呼吸停滞了一瞬,心脏响了拍重音。她的脸颊有些发烫,慌乱中开口,差点咬到舌头。

“我没有、才不是、怎么可能——哪有什么‘狡辩’呐,先生,你这样说就很过分。”

“好,膑过分,昭一点都不过分。”

“我没有不过分,唉不对,我本来就不过分……不是,这到底是要说什么?”

轮椅上的他笑意更盛。

站着的她可算是摸索出些许门道来。

“先生,你在逗我玩,是吧?”秦昭越想越笃定,指着柱子那的熟人恍然大悟,“怪不得桑冉在在那抱手恶寒,根本就不过来呢。”

“膑只知此刻是在与昭闲谈,和他人无关。”孙膑放下手,跟本不看她指尖所指,“至于冉如何作想、如何应对,那是他的事,我总不能把他绑在身后。”

好像在理,但又似乎哪里不对。

秦昭刚准备翻篇,就听见孙冰压低声又问了一遍。

“所以,到底有多少人呢,昭?”

“先生,你的重点难道不应该在地图上吗——地图,整个逐鹿的版图、中原之外的世界,难道你都不好奇、不想看、不想问?”

她看他故作沉思,似乎左右权衡,最后交出的答卷依旧令人吐血:

他说地图固然吸引人,但认清自我地位还是更重要些。

纯粹是踩到痛点就誓不罢休了是吧?乘胜追击用得真好呢,孙先生!

秦昭懊恼地单手叉腰,一个字都不想多说。

“地图既然在昭昭你脑子里,对这家伙而言就不急于一时,总有一天你会再拿出来的——反正现在看了也不能打遍世界,何必呢,是吧?”

桑冉也凑过来,撑在轮椅的靠背上加入了对话。

“能抓住昭昭破绽的机会太少,逗你玩肯定比看劳什子地图有趣……昭昭,啥时候跟冉也来个‘五年之约’?”

秦昭气极反笑,踱步到桑冉身边给了扬手一巴掌挥向他后背。

“哈,‘五年之约’……要不要再加点,给你来个十年百年之约之类的?”

“百年好呀,昭昭,你要跟我约个啥?只管说,冉随你。”

“冉,做人不能太贪心。百年之约……当心约到后头无人赴约。”

“你是再嫉妒我吗,膑?”

“不嫉妒,这种不切实际的约定,说到底都是空话。真许了你百年。冉,你可能活到那个数?”

在战国谈长命百岁是一种奢望。与其定这种虚幻的约定,还不如好好把握当下。

孙膑一语既出,左右无人再接。气氛渐渐回归正常,秦昭一本正经地回答完方才的问题后,插科打诨似乎也就到此为止了。

……

“先生,今日你如此……我有些高兴。”

“不是吧,昭昭,刚刚被逼着尴尬

的是谁?你还能高兴?”

秦昭推着孙膑的轮椅,身旁跟着桑冉,一起走在出宫的路上。

她随口一提的话,霎时间又被桑冉扣了字眼。孙膑虽然没有太多动作,却也被她勾起了好奇。

无论换做谁,即使是朋友间无伤大雅的玩笑话,他么都心性豁达,但当事人的体验未必是好的。

“怎么能不高兴呢,桑冉,你没发现吗?先生都能跟我们开玩笑了。”

“友人说说笑笑不很正常?”

“可那是先生啊——”

桑冉还想再追问,突然间明白了过来。他拍了拍孙膑的肩,对秦昭的说法表示赞同。

他们默契地不再过多言语。个人的苦痛不是不能提,而是没有必要反复去揭伤疤。

轮椅缓缓向前。孙膑盯着自己的手,也再沉默中与自己问心。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竟然又能正常地与人说说笑笑……秦昭在宫廷忙碌的日子里,他一个人是如何淌过心里灰色的河的?

一切都似乎变了。

他没有忘记仇恨,只是发忽然发现,“孙膑”没有完全被仇恨左右人生——纵使还未脱离恨意的牵绊,但他依旧能像个正常人活着。

孙膑收紧手掌,他听见了自己藏在心底的声音。

是秦昭——

从遇见她的那刻起,他的后半生就拐向了另一方未来。

*

自上次殿中辩法之后,秦国朝野上下到出奇地和谐。

新法的草案已经全部拟定完毕,能在朝堂上说上话的人基本都有所了解。不是每一个人都能接受新法,所有的不甘和反对都压在的背后。

毕竟身为决定他人命运的上层,突然被律法制约言行,一切都在条款的范畴里,这种高于道德的约束最让享受惯了自由的特权难熬。

杜挚与甘龙的退败不是意外,至少国君变法的坚定前所未有。没有人会蠢到这会去碰霉头,好在还有张大饼掉在前头,也不是一片黑暗。

近来,先前身居高位的秦国老臣们有有了新的奔头:秦昭不满过于笼统的官职及其职务划分,上奏国君对文臣的官职重新做更迭扩宽。

先是卫鞅弄出了军功授爵,再来秦昭又仿照秦始皇的“三公九卿制”,把现今朝野内的职称和权力范围重新划了一遍……

虽说她的目的是为了找人做事方便,但职位明确,权力分化后,对巩固君主的统治只好不坏。不想这下还把老臣们的心思给盘活了,毕竟对在长塘摸爬滚打了一辈子的他们而言,这是最后能抓住的、把政治地位往前再推一推的机会了。

秦昭和卫鞅倒是相处无比和谐。许是大殿辩法的福报,这次的律法修订俩人没再闹出惊天动地的不快。

对于能摆出合理说明的部分条律,卫鞅没有再和以前一样犟着脾气坚持,或多或少都有些退步。他也记下了所谓的“五年之约”,顺着秦国发展五年一修律法,倒也还算可行。

朝堂上的阻碍已经差不多解决了,现在最重要的就是律法下行,如何让黔首们知法守法信法。

《垦草令》本身只是变法的试水,并没有太多颠覆性的条律。但新法不一样,或许它过于颠覆,反而会降低它在国民心中公信力。

因此,在新法下行前,还需要给它添些微信。

换句话说,就是要让庶人都知道,国家这次说话算话;不论贵贱,新法的每一条都会贯彻实施。

卫鞅想出的办法是城门竖木,以赏金立信。

先前秦昭就已错过许多历史名场面,“徙木立信”虽说早就没有神秘感可言,但她无论如何都想去亲眼看一看。

这出好戏上演当天,秦昭一行人就早早蹲守在城门上了。戏台不算远,城下人群的一举一动都能看清。

赏金从十金加到五十金,黔首们从疑虑到心动。重赏之下,终有人抱起巨木从南门徙置北门。

直到五十金的封赏交到黔首手中,众人皆惊。

其中精彩之处,嬴驷由于年幼个头不高,是被秦昭抱起来远观盛况的。

嬴驷看着栎阳城中难得的热闹,一时间只看不说,安静极了。

“自古驱民在诚信,一言为重百金轻。”

见嬴驷一直不说话。秦昭想了想,还是把王安石评价卫鞅的那句话搬了出来,权当抛砖引玉。

就当是带他课外实践,看不同的人间百态,有所悟就好。

“秦先生,孙先生,驷儿可能还是没有办法喜欢卫鞅先生……”

等了很久,秦昭不想等来的是这样一句话。

“在驷儿看来,所谓的‘徙木立信’不过是一场伶人表演——给无知

的黔首布局来‘立信’,本身就已经‘无信’了。”

“他甚至还用上了重金……十金对黔首而言已是重金,他们会犹豫,是因为徙木不值这个价;但加到五十金,简单的事和巨大的诱惑,没有人不会参与的。”

“秦先生,一切都是假的,如此以来,这还算是‘立信’吗?”

嬴驷的出发点让秦昭意外又不意外,除却年幼,他确实是个过分优秀的孩子,只是不爱表现出来。

“驷儿,你觉得卫鞅的‘立信’立的是什么‘信’?或许不是我们认为的道德上的‘信’,而是律法的‘威信’。”

所有的荒诞不合理,最终只有一个目的。

政府的政令,黔首不需要疑惑犹豫,照做实行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