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6· 新的一天从上班打卡开始。 秦昭先是在内吏署转个圈,跟景监刷个脸。把最新一册印刷的律法拿出来再次校对,确认无误后送去廷尉署,顺便跟卫鞅磨磨嘴皮。 再去司工署大致参阅最新的农具和相关机械进制造度,和桑冉讨论下改进的可能性和范围。 最后拐去太子殿,给上完课业的嬴驷送去来自成年人的关爱——如果碰巧能遇上孙膑,那她今日也算是开盲盒开出了惊喜。 孙膑不再像以前那样好找了。 许是受到秦昭那张未来宏图的刺激,最近秦国的各项运转都紧凑得多,孙膑需要处理的军务也肉眼可见地多了起来。 秦昭也乐得见他忙一点,反正嬴驷只要还叫孙膑一声“先生”,他就是是固定会在太子殿刷新的NPC,大不了就是出没时间变得充满意外性罢了。 当然,秦昭把一天工作的结尾定在太子殿,绝没有故意去见孙膑的想法。 ——反正嬴驷也很可爱,看到可爱的幼年版秦惠文王殿下,为大秦加个班也没有那么难受了呢。 ——如果能顺便看一眼先生那样的人,好像加一周的班也能活过来了呢。 以上就是在秦国逐渐往“大秦”发育途中,秦昭身为一位“勤勤恳恳”的新秦人社畜“丰富多彩”的普通日程。 如果没有意外,今日又将是秦昭在战国秦国里和平而宁静的一天。 卫鞅已经晋升客卿爵位,新法早已在他进爵的那一刻开始全国通行。 他还不是“左庶长”,要等到六国统一后,再无“客卿”一说,失去传统职能的左庶长才会取代客卿,成为这一阶爵位的新名称。 “庶长”目前还是秦国的最高官职,掌管军政大权,只能由嬴姓公族担任。连甘龙这种三朝老臣兢兢业业了一辈子,最后在嬴驷那一届止步太师。 虽然嬴渠梁的确不吝秦国官职,但卫鞅也不是不通情理之人。既然国君自身也有压力,目前官职已经够用,他并不介意稍微压后个人的官爵地位,未来有多少成就换多少回报。 秦昭已经准备好新一册的《秦律》,准备继续跟嬴驷“五年刑法,三年模拟”了。 她走向太子殿,抱着新书路过某间偏殿时,看到两位官吏正在廊间舒活筋骨,相谈甚欢。 想必这两位也是被公务文书压迫的“同道中人”。说起来,近日秦昭在各处传递文书,倒是能看到不少会出来放风的同僚了。 见此,她心中些许愉悦:看来秦国并非是打工卷王的天下,休憩制度还是有好好执行的。 秦昭随即放轻了落脚,加快步子。她一是不想打搅官吏们的透气时光,一是对方并未刻意压低声谈话,不论内容如何,听见总是不太礼貌。 奈何这两位并不体谅她,同僚友人间分享秘闻,兴致一起,窸窣的声音不经意间又拔高了,让她想不听见都难。 “君可曾听闻 ?近日有公族竟敢以身试法,闹得还不小呢……” “你这消息已经过时咯,方才已经有人往‘那位’客卿那匆匆而去了。” “这是终于压不住,火烧过来?” “如君所想,只怕是烈火燎原呢。” “只怕是公族犯法——毕竟是国君的……不太好办咯。” 秦昭疾行的步履停驻,脸上满是不可置信。律书从她手中滑落,坠地发出闷响。 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被偏角处的官吏听到。 “慎言,有人来了……” “走吧,回去继续批阅公务。” 官吏不再逗留,缄默着迅速相继离开。 秦昭失魂地捡起律书,看着封面的标题,久久不能言语。恍惚中,嬴驷的脸忽然浮现在她眼前。 瞳孔微缩,秦昭拔腿就跑,不顾一切地往太子宫殿方向飞奔而去。 嬴驷,你可千万不要白瞎了我们攻读秦国律法的日日夜夜啊—— …… 秦昭拽开太子书房的大门,乖巧的孩童就端坐在书案边。 嬴驷依旧是那个嬴驷,他正在翻阅默读身前的书本,巨大的声响令他眉间皱起山川。待抬头看清来人后,他眨了眨眼,不悦变成了不解。 秦昭扶着门喘着粗气,直望向嬴驷。他正要说点什么,眨眼间,她就踉跄着扑过去,紧紧地抱住他。 片刻后,秦昭松开嬴驷,摇着他的肩膀焦急地质问。 “你没以身试法吧?嬴驷,快回答我。” “哈,以身试法?秦先生,驷儿看起来有那么蠢吗?” 秦昭终于松了口气,瘫软在地。<
/br> 嬴驷迟疑片刻,上前搀扶起秦昭,而后拍拍她的背,听她用劫后余生般的语气絮絮叨叨地说话。 “我听到卫鞅亲自带人去拿人……吓死我了,我以为冲着你来了……” “冲着我来?秦先生,驷儿日日诵读律书,怎么可能知法犯法呢?先生这般,可是在哪听到什么动静了?” 秦昭匀过气彻底冷静下来。 望着嬴驷困惑的脸,她明白自个是关心则乱了——信息差下她也是不乱不行,毕竟真要出了事、坑了自己也就罢了,但要把孙膑连累到的话,秦昭估计自裁的心都有了。 “我虽不喜卫鞅,加之先生多日教诲,根本没有拿自己去给他立威的想法——驷儿出事的话,想必一定牵连甚广。” “不过话说回来,前不久确实有族老来寻嬴驷……现今看来,当日所谈皆有所指,怕是早有谋算。” 言语间,嬴驷摸索着下颌,忽然明了了先前未曾解惑的弯弯绕绕。他不禁顺着当日的情形做了另一种选择的设想,脑中的推演瞬间呈现出最清晰的结果。 嬴驷为之一怔,顷刻间背后惊出一身冷汗——那后果已经不能用牵连甚广来形容了。秦昭身上的劫后余生感,此刻也就不难理解。 “先生是在……担心我?” 被人担心似乎是种太过新奇的体验,以至于让嬴驷脸上显现出几分错愕的慌乱。 身为恨不得为秦国奉献一切的君主嬴渠梁的子嗣,嬴驷虽贵为太子,被亲近的人担心这种分外柔软的情感他却极少体验到。 “担心?哈……才没有,才不会担心你——我只是被你这匹小马驹吓到了。” “秦先生,说谎会长鼻子,变成故事里的皮诺曹。” “可恶,竟然想让我长长鼻子……小马驹,快把你的脸拿过来,我要把它变宽一点!” 语毕,秦昭出其不意地捏住嬴驷的笑脸,肥软的肉被她指腹轻易拿捏,扯向两边。嬴驷只能在某个幼稚的大人的压迫下,发出口吃不清的呜声。 片刻后,她放开了他。 “我不担心你,才不。” “是,秦先生一点都不担心我,一切都是驷儿的错觉。” 嬴驷笑笑,扑过去抱住秦昭,把脸埋在她腰腹间。 直到那只手再次落在他头上,似抚似揉地将他梳得整齐的童髻打乱。嬴驷闭上眼,唇角的弧度更甚,围住秦昭腰间的手又紧了紧。 ——如果那只手没有颤抖,捏人的时候多用上点劲儿,揉头的幅度再大些……他一定坚定不移地相信,她一点都没有担心过。 桑先生说过,秦先生最是嘴硬,她才不是那种会痛快承认的人。 但没关系,他知道就行了。 秦人向来脊骨坚毅,身为秦国的公子,嬴驷自诞生起便是要将软弱彻底摒弃的。但在秦昭这里,已经远去消散的、关于“母亲”的记忆和情感似乎在复苏。 眼睛里有温热,胸腔里有委屈,随着时间的流逝,连身躯都慢慢软了下来。嬴驷知道,此时的自己一定异常软弱——这种情绪身为秦国公子绝对要不得。 但他不贪心,来自秦先生的温暖,他只要片刻就好。 * 嬴姓公族,不,应该说是秦国国君宗亲犯法一案,冲击了朝野上下,引起了全国的轰动。 只能说还好出事的不是嬴驷。针对此次事件,卫鞅的判罚可是按照白纸黑字的秦律,将涉案人士的罪行一条不落地全数判决。 至此,秦昭可算是知道卫鞅真较起真来,他的手腕和执行力有多令人叹服了。 她甚至觉得,历史上的嬴驷若不是嬴渠梁的长嗣,或许真不会高拿轻放。拿公族开刀少了诸多顾虑,只要卫鞅自己能扛下来压力和恐吓,说服国君维持原本的判罚根本没有难度。 等到尘埃落定,“‘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张榜布告秦国上下,变法的立信与立威已经进度圆满。 秦法的严明、约束力与执行力终于深入人心。秦国离后世那个和平法治的社会又迈进了一大步。 …… 秦昭咬着毛笔,笔尖随着她眼睛虚无的聚焦变动在空中点晃。她单手撑着脸,公案上竹简摊开,半天也不见她批下个字。 刚写完计划书的桑冉随意一瞟,便瞧 见秦昭光明正大摸鱼的样子,顿时瞠目怒瞪过去——第三次了,短短时间,这碎女子工作中走神被他抓包三次了。 在一旁的嬴驷见此,不等桑冉训斥出声,连连拉扯秦昭的袖子,给她使眼色。 秦昭回神,立马收到从桑冉那飞来的眼刀。叼起的毛笔晃了晃头,被她取下挂在了笔架上。
秦昭干脆地躺在公案上,颓废到整个人都失去颜色。 她倒是破罐子破摔了,顶着桑冉几欲起身揍人的后果,似乎要将罢工进行到底。 “我说你这个死妮子,把秦国搞得鸡飞狗跳的,都拉着我们累死累活了,你竟然想当逃兵?” 桑冉气不过,直接起身蹲在秦昭案前,伸出两根手指,猛戳这条瘫在桌上装死的鱼。 奈何这条鱼一点反应都没有,连虚假的动弹都不愿意给一个。 已经好几天没有摸到工具、被迫从实干转文职的桑冉,顿时火一下窜老高。他下手已经一点客气都不带了。 两个都是先生,嬴驷想说话,张张嘴又把话咽回去。他向后挪坐一小截,把交锋的战场让给两个幼稚的成年人。 “给我起来——‘第一次秦国人口大普查’,这是你自己提出来的是吧?说什么掌握好人口基数,更有利于军政强国建设……现在整个秦国都忙起来了,就连我这个司工都因为你被抓壮丁……昭昭啊,你这样对得起兄长不?” “对不起。但我现在就是没有动力,桑桑。” “你这妮子到底咋了?也没生病啊,头疼脑热没有的,怎地就从生龙活虎叫嚣着‘五年之约’的秦公乘变成暮气沉沉的昭死鱼咯?” 桑冉收回探察秦昭额头的手,确信她一点毛病都没有。他转念想了想,近来也没有人给他妹子下绊子找不快的,甚至某个法家子也没来吵嘴打击人。 一直以来都动力满满的秦昭,又是为了什么变成这样的呢? “我就是……好像好几天没有见到他了,有点挂心。” “他?谁,那个兵家子?不对啊——昭昭,你这叫‘有点挂心’?” 秦昭哼哼两声,桑冉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顶着便宜大哥的视线,被抓到尾巴尖的秦昭不禁有些脸热。她似乎不小心就把心里的隐秘话当场说出来了,但这确实是事实,见不到孙膑,不知怎地,她就是觉得焦躁。 或许孙膑就是秦昭的充电宝,现在的她就是电量不足了——把秦国拉向后世的种花家确实事件令人振奋的伟大事业,某种意义上确实能让她专注心神。但情感上丢失了道标锚点的秦昭,依旧会在长久的忙碌后内心产生空洞和阴郁。 看不到就意味着不确定——她不能确定他好不好,不能确定她的变动对他是好是坏,不能确定她期待并创造的新的世界是否是也能让他感到幸福和快乐的未来……虽然这种心思在强秦的洪流志向里显得浅薄又渺小。 很难说清这种心理的成因,或许是雏鸟效应,或许是命运的巧合,或许是长久以来习惯造 成的心理惯性……但事实就是它确确实实已经存在了,甚至在岁月的更迭中发酵,从来到战国时艰难适应的日子起头,到生死逃亡途中的点滴,再到落在西北边陲的日日夜夜里,渐渐浸染上些女儿心思,酝酿开出一朵小小的花。 秦昭死鱼打挺,烦躁地抓乱头发,扭头盯着来她跟前报告学业、顺便被白嫖劳动力校订文书的嬴驷,把小朋友盯出一身恶寒来。 怎么就不刷新了呢—— 说好的办完一天工,去秦国太子那打个卡,就能碰到孙膑现身呢?她每日的小小幸福和快乐怎么能就这样没了! 桑冉翻翻白眼,已经不想去计较自家妹子这路人皆知的心思,他现在只想快点回他的司工署,闷头造出个好器物,把秦国境内的大雁全射死在天上最好。 “是呢,那个姓孙的到底跑哪去了?咱俩在这累死累活批阅公文,怎地不见他来支援支援啊?” “就是就是,先生身为兵家,来做这些虽是大材小用,但非常时期,就该一起同甘共苦嘛。” 秦昭眼睛亮亮,立马加入控诉队伍里。 桑冉只觉得一阵心梗,自家妹子又搁这欺负人呢——感情使唤墨家巨子的天才小弟子去做文职,就不算大材小用是吧? “那个……如果是说孙先生的话,驷儿倒是知道他最近在哪。” 突然被两双锐利的眼睛死死盯住,嬴驷一口气差点没上来。 因为秦国各方面都在向强国的美好进度奔驰,近来君父倒是把心思动在了北上那片天然盐湖上。秦国的锐士需要磨练,丰年过后边境的异族蠢蠢欲动,拿这些戎狄开刀,是一举多得的事。 “所以说,那家伙现在在军队里如鱼得水呢啊?” 桑冉气极,凭什么姓孙的如此好命,他就要来这批阅文书? “人口普查……已经顺利开展了,分析汇编可以交给卫鞅,国策交给他还有什么不放心的——桑桑,我们也去军队吧,我突然想到咱们还能给秦国的虎狼之师再添双翅膀!” “哈?!我求你消停点,昭昭。”
r> “我们来出方案,做改进和创新——研发战略武器这个课题怎么样?我这里还有好多武备图可以用呢。” “什么时候走?我马上收拾行李。” 桑冉大手一挥,立马将碍事的竹简抹到地上,就差扯上秦昭的衣襟,即刻拉她去军区报道了。 嬴驷目瞪口呆,只恨自个傻傻地递上翻墙的梯子。看着大声密谋要跳槽换岗位的两位先生,他快要不能呼吸了——依照秦先生的行动力,等意愿上报后,君父不会今晚就在大殿里拿他开刀吧? “从军行,多好的事儿呢——驷儿笑笑,国君只会夸你乖巧懂事。” “……” ——不啊,秦先生,君父只会抡起他的拳头揍我啊。 “我已经七天没见着他啦,你看看,诗里都说了,一日不见如三秋兮,我都和你孙先生分开七年了呢,真可怕啊!” “……” ——等等,秦先生,你教我的时候,单位可不兴这样换算的。 一旁,桑冉想到又能摸到他那些工具,止不住地兴奋搓手。灿烂微笑的秦昭拍拍学生的肩,心也随之彻底飞了。 唯有嬴驷出魂化作石雕……一切都在变好,唯有他在受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