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大火被扑灭后,只剩下滚滚浓烟。

青年满脸讨好地站在斯先生面前,一边让谎言慢慢结茧壮大,一边分出心思想着别墅里的盯梢进程。

希望那只蜘蛛满身的眼珠子没白长。

斯先生恐怖的兔子脸孔上,怒气消散了几分。它没有完全相信周祁安的话,不过眼下并未寻到太大的漏洞;再者作为工作人员,纵然窥见谎言,它也没有办法立刻下杀手。

无声的对峙中,一双大手忽然帮周祁安轻轻拍了拍肩膀上的灰。

周祁安身体稍有些僵硬。

斯先生这时扶住了他的肩膀,过长的锋利指甲仿佛随时会戳穿皮肉:“好孩子,山中本来就容易着火,不要什么责任都往自己肩上揽。”

周祁安微悬的一颗心放下。

他知道,双方达成了某种默契。

自己点明了斯先生的意图,显示出愿意不惜一切代价帮对方得到宝物的决心,这两点帮助他暂时保住了小命。

斯先生:“我先前要灭火,没办法顾忌其他。”

他话锋一转,又说:“不过只要按照进程走,你们总会有机会接触到宝藏核心的。”

暗示意味很明显。

周祁安听出了斯先生的弦外之音。

接下来自己必须要展示足够的诚意,再一次设法寻觅到荀富翁传家宝的地点,不然他会为自己的欺骗付出双倍甚至百倍代价。

“我会尽全力。”周祁安承诺道。

至于内里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盘算,谁也窥不到。

他忽然有个古怪的念头,那颗五星级鱼目如今扎根在心脏,不知道它能不能感知到自己的心怀鬼胎?亦或是其他情绪。

很快周祁安又摇摇头,暗叹竟然产生了如此离谱的想法。

双方转身并肩,不,身高差下肩膀一高一矮地往回走。

周祁安最后回头看了一眼,确定兔子巴士不见了。

不过他也没多想,反正副本的一切都不能按照常理解释,兴许一切尘埃落地时,它就又出现了呢。

抵达别墅时,荀富翁正满脸怒气地坐在大厅。

他永远在生气,独自一人就是没头脑和不高兴的组合。

果然没被炸死。

毕竟爆炸点在厨房,周祁安扫了眼,那里现在只剩一个大黑窟窿,外墙被炸地破损了很多,林间烟雾不断往里钻入。

荀二不知去了哪里,周祁安是玩家中最后一个进来的,荀富翁怀疑的眼珠子几乎黏在他身上:“你去哪里了?”

周祁安厚重的头发上还沾着一些黑色的灰烬,喘息着回答道:“和石雕一起,刚灭完火。”

神情中的惊慌和松口气交替出现,糅杂成真实劫后余生的庆幸。

其余玩家看到这一幕,险些觉得放火的另有其人。

斯先生点了下头后,荀富翁的怀疑才消退一些。

工作人员果

然可以说谎。

周祁安寻思倒也不算直接说谎,至少可以确定它们能用肢体动作迷惑别人。看来以后要小心点,防止有些游戏工作人员故意玩文字游戏坑害玩家。

“这场火来得突然,”荀富翁往嘴里塞了一大把小白药片,手上的青筋鼓起,“你们知道下一步该干什么吗?”

周祁安:“重建我们的家园。”

“蠢货!当然是揪出纵火犯。”

“到底是谁……”荀富翁站起身,半个身子的重量几乎都压在龙头拐杖上。

拐杖一端重重砸了两下地:“肯定是你们中的一人放得。”

他在这里住了这么久都没事,结果这两天怪异频发。

客厅的墙壁被熏得焦黑,比不上此刻荀富翁的脸黑,他冷笑一声:“都跟我来。”

除了斯先生继续去门口履行石雕的职责,其余玩家对视一眼,跟着荀富翁上楼。

火势没有蔓延到屋子太里面,不过原本的木质楼梯经过高温变得薄脆,众人踩上去,有种时刻会断裂下坠的错觉。他们下意识加快脚步,很快就跟着荀富翁到达了三层。

“荀二呢?”周祁安适时问。

荀富翁不在意地说:“估计去收拾地窖了。”

三楼是受火情影响最小的地方。

周祁安做完上香任务后,神像整张脸一塌糊涂,第一次见它的玩家止不住脸皮抽搐。

……长得也太邪异了,就差把我有问题写在脸上了。

尤其腹部,若有若无的一道裂缝让它显得更为不祥。

荀富翁眼睛不大,眯起来的时候像是老鼠,他浑浊的眼珠子看着众人动了下:“都过来发誓!说这场火灾和你们毫无干系,否则……”

他怪笑道:“你们统统都不得好死。”

话音落下,一阵寒意让众人不寒而栗。

谁也没有积极上前自证清白,在这么一尊邪神像前说谎,着实让人心里没底。

大学生尽量控制住眼神不要乱瞟,但余光还是忍不住瞄了下周祁安,发现这位纵火犯先生脸上看不出丝毫紧张。

周祁安忽然率先开口,对荀富翁说:“其实……”

荀富翁目光顿时牢牢锁定他。

“我有个怀疑对象。”

他说这句话时,谁都担心被反咬一口。

荀富翁喝道:“快说!”

周祁安迟疑着开口:“纵火犯可能不在我们当中,我怀疑……是一个女人。第一天来得时候,晚上睡到一半,我在床周围看到过一个诡异的女人,好吓人……”

他举手作发誓状:“我可以对着神像起誓,我没有骗人,真的看到过。”

然后放下手道:“因为担心您年纪大受不了刺激,我就没说。”

韩丽站出来说:“没错,我也见到过一个陌生女人。”

语毕同样发誓。

大学生赶忙道:“我,我也……一样。荀二也见过的,当时搜查房间

找神像……在一间房的床上,有个陌生女人。”

他们其实说得不完全是一件事。

周祁安指得是女鬼,韩丽和大学生指得是周母。

不过现在统一被用“那个女人”指代。

周祁安哭丧着一张脸,窝囊的时候显得特别没出息,“会不会是鬼?那个女人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怨气,前天晚上我差点被掐死,最后吓得跑到楼下去睡……”

他以手掩面,像是要遮住丢人的泪痕,只有一只眼睛透过指缝冷冷望着荀富翁:

“您有没有见过这么一个女鬼?”

周祁安不信,荀富翁会对女鬼的存在毫无所察。

女鬼说她报复不了荀富翁,那肯定还是尝试过的,不然也不会有失败一说。

就是不知道这位记忆时好时坏的丈夫,是怎么做到逻辑自洽。

荀富翁脸上的皱纹动了动,好像想到了什么,针对玩家的怒气少了些。嘴上却是强硬道:“胡说八道,哪里有什么鬼?”

周祁安不动声色地靠近,放柔声音:“……您是不是知道些什么?都是自家人,而且大家差不多都见过女鬼,说明这脏东西十有八九真的存在。”

“我们应该联合起来,或者找人驱驱邪什么的。”

荀富翁神情变了又变,最后双手摸着拐杖上的龙头,深吸口气道:“我是没见过什么鬼,不过……”

转折词一登场,众人都竖起了耳朵。

“有段时间我被魇着了,就是民间常说的那种鬼压床……”荀富翁绞尽脑汁,似乎是在仔细回忆,过程中面色闪过一丝痛苦:“梦里好像是有一个女人,还有孩子的哭声……”

他的眼睛瞪得很大:“想不起来了,头疼……”

荀富翁用力锤砸着脑袋。

周祁安连忙阻止。

倒不是怕他伤着自己,更担心荀富翁真想起来了什么,现场拆穿自己的身份。

那可真就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了。

荀富翁一把挥开他的胳膊,拿着拐杖指着虚无处叫骂:“什么鬼啊魔啊,有神像和祖宗留下的宝贝在,不管是谁,我都会让他为这场火付出代价!”

骂够了,他又对着神像恭敬地鞠几下躬,不理会众人回到房间。

众人面面相觑,下一秒,房间门开了,荀富翁的脑袋猝不及防再次伸了出来:“都滚!”

“别影响我休息!”

看到韩丽时,稍微停止了辱骂,后知后觉把‘妻子’也锁在了外面,又将门敞开了点,让韩丽进来。

韩丽忍住翻白眼的冲动,现在和一个暴怒的糟老头子共处一室绝对不是件好事。

不过想到荀富翁提到的宝贝,她认为值得冒险去探听一下。

其余人赶紧下楼。

周祁安抽空看了一下面板。

集体捕鱼的任务后面多出一行注释:因不可抗力,该任务将在荀富翁怒气消退想起来后重启。

那有必要让荀富翁

一直生气下去了。

大火里走了一遭,大家的喉咙都不是很舒服,陈缄他们去找水喝,周祁安先回到房间,等着多目蜘蛛来找自己汇报情况。

多目蜘蛛没有等到,倒是先等到了敲门声。

“进。”

周祁安对进来的大学生说:“这扇门本来也就形同虚设。”

大学生尴尬地笑笑。

荀二把门锁搞坏了,现在不管是谁,推门就可以进来。

周祁安的房间正对着湖的方向,被烟熏火烤的痕迹要比其他房间严重一点。

“有事就说。”不知道多目蜘蛛什么时候来,他可不想到时候屋子里还有第二个人。

大学生犹豫了一下:“出现在荀富翁梦里的女鬼,是他真正的妻子吗?”

必要的信息获取有助于通关。

周祁安看了他一眼,还算有点智商。

周祁安其实对副本里的信息没有什么隐瞒的想法,反正已经和老玩家交易互通过,点头说:“没错。”

大学生进一步猜测:“那妻儿的死和荀富翁有关?”

不然没道理去梦里骚扰。

“他妻子怎么死的不知道,反正孩子是被荀富翁当小鬼养了聚财。”

大学生面露惊异,听说过养小鬼,但那通常都是领养早夭孩子的灵魂。

他罕见骂了句脏话。

“荀富翁真是个畜生,”大学生语气沉重,“妻子和孩子太可怜了。”

周祁安面色敷衍,那小鬼可是叫嚷着要把自

己扒皮吃了并险些付诸实践,他才不管对方有什么悲惨的往事,谁冲自己张开血盆大口,他就得努力把谁干掉。

“索性女鬼的存在对我们也有点用,至少背了纵火的锅。”

大学生迟疑了一下:“假设荀富翁死了,是不是死去的妻子能恢复理智?”

说音落下,就见周祁安用看珍稀大熊猫的神情在看自己。

半晌,周祁安嚯了一声,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冷笑话,“我要休息了,你要是没事去探索一下别墅,试着找找线索,别成天想着超度谁。”

他们之前已经有几批玩家全灭。

周祁安不知道活着的时候女人和小孩是不是很可怜,但从女鬼的话语间不难判断,如今的对方一直在通过吃人增强力量。

“如果找到办法能让女鬼也彻底失去理智,去找荀富翁同归于尽就更完美了。”

鬼的伤势越重,越有利于玩家全身而退。

大学生嘴唇动了下,到底没有说出来。

他觉得这样不太好,一个女人生前孩子被丈夫所害,死后还要被利用燃烧走最后一点价值。

周祁安看到年轻面庞上的不忍,走过来说:“知道什么是强势文化吗?”

大学生下意识回复:“相对弱势文化而言,强势文化是一种植根于自力更生……其要求以自然规律……”

周祁安:“……”

大学生不好

意思地挠挠头:“写过类似的命题作文,当时特地查了资料。”

记忆力绝佳。

周祁安若有所思:“看来你也不是一无是处。”

大概是发现了大学生有点价值,他多说了两句:

“我提醒你一句,把你知道的概念再扭曲百倍不止,才是副本里鬼怪的价值观。他们已经死了,不管死亡原因是什么,死了就是死了。”

“变成鬼后,鬼怪会开始遵照一些副本里的规律杀人。”

镜片下的眼睛第一次不加掩饰地露出残酷的光芒:“让活的人先活下去,才是第一要义。”

大学生神情一怔。

他彻底意识到,即便再看不上初见时周祁安的‘杀妻’选择,但进入副本后,对方所做的一切确实更加针对npc。

周祁安下了逐客令。

大学生恍惚着走出门,回想着周祁安的最后一句话——

“在鬼面前,你的心最好和冻鱼一样冷。”

因为听到了窗户外面不自然的响动,周祁安迅速打发走了大学生无处安放的同情心。

多目蜘蛛从楼上沿墙体爬了下来。

它似乎有很多想要吐槽的点,但周祁安先前吸入点火场的污染气体,正在头疼,对未婚蜘实在提不起多少耐心:“说重点。”

“我知道传家宝藏在哪里了。”

周祁安揉眉心的动作一顿。

“就在神像下面,移开香炉有一扇门。那扇门材质很特殊,需要钥匙才能进去。荀富翁福运护体我不好近身,我之后又去他房间里搜了一圈,不过没找到。”

周祁安:“会不会钥匙荀富翁一直随身携带着?”

多目蜘蛛摇了摇脑袋,眼珠子跟着脑袋狂甩:“应该不会,他出来后专门回了趟房间,然后才下楼吼叫,下楼前他还仔细检查过房门有没有锁好。”

周祁安闻言指节轻敲着窗台:“荀富翁性格古怪多疑,想从他嘴里套话怕是不容易……荀二……荀富翁对他的态度像是看仆人……”

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荀富翁也不太可能告诉荀二钥匙存放地点。

等等。

或许有一个人知道……

荀富翁的妻子。

有些事情是瞒不过枕边人的,纵然之后是以那样惨烈的方式收场,但当夫妻俩共同渴望拥有一个孩子,并且为之不惜拜邪神时,至少血腥岁月中有一段时间节点,他们浓情蜜意过。

旬富翁不可能从一开始就死死瞒住钥匙的事情。

多目蜘蛛这时也说:“他早死的老婆可能知情。”

女鬼现在会在哪里?

周祁安早前试探过,确定作息时间表消失后,她和小鬼已经从自己房间离开。

小鬼喜欢又藏在床垫里,必然还在某个房间。

韩丽第一天晚上就能发现自己屋子里不对劲,韩天生肯定也能。

所以女鬼不会去他俩的屋子。

同理排除陈缄。

大学生胆小,缠着韩天生住一屋……这么排除下来,只剩下一个地方。

死去王木的房间。

……

“咕噜咕噜……”

大学生下楼一次性灌了很多水,喝到最后呛住了:“咳咳……”

他神情复杂:“难道我真的错了吗?”

韩天生和陈缄正好路过要上楼,心想这小子发什么疯?

韩天生嗤笑:“水不是酒,灌醉不了人。你受什么刺激了?”

大学生放下杯子,几次欲言又止,最后跟在他们后面上楼,说起周祁安先前和自己的谈话。

“他说在鬼面前,我的心最好和冻鱼一样冷。”

韩天生淡淡道:“是句人话。”

大学生:“……”

“对鬼怪的仁慈就是对自己的残忍,无论何时何地,共情他们就是最愚蠢的自杀行为……”

话语戛然而止,走在最前面的陈缄突然抬起手。

韩天生和大学生自动噤声。

二楼有什么声音断断续续传来。

三人放轻脚步上楼,陈缄甚至拿出了道具,防止转角撞鬼。

光天化日之下,没有鬼影,只有一位青年卑微地站在王木的房间外。眼下他很有礼貌地敲门:“在吗?女鬼姐姐。”

王木走之前门是锁的,周祁安只能站在外面,腼着脸说:“荀富翁简直是个畜生,你和孩子太可怜了。我本来想放把火烧死他,看能不能消除女鬼姐姐的执念,让您恢复理智,找回曾经的自己。”

说着露出痛心疾首的表情:“可惜我失败了。”

“……我对不起你。”

“一想到你们的处境,我就觉得有些难过。”

周祁安的腰都快弯成了九十度。

后方转角处。

大学生惊得下巴都合不拢,这不是和不久前自己说得话大同小异?当时对方还在指责他愚蠢,为什么转眼间就换了副面孔。

还有……

为什么叫女鬼姐姐?

那种谄媚的语气,有一瞬间让大学生想起电视剧里那些夸张的演绎,想走捷径的年轻人,有的就是这么跪舔资本家的。

陈缄的表情也很一言难尽,他转过头说:“你刚说他说什么?”

“……在鬼面前,心最好和冻鱼一样冷?”

这哪里是冻鱼?

大火煮沸的铁锅炖鱼还差不多,温暖地都可以融化地核了。

三人的注视下,那扇紧闭的门迟迟没有打开,显然周祁安没有能成功扣动女鬼紧锁的心扉。

他轻咳一声重新挺起脊梁骨。

转身时瞄见转角的人,周祁安掩耳盗铃似的咳嗽两声,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

大学生:“你……”

周祁安选择无视,用关门声隔绝对方三观再次受到震撼时的发言。

关上那扇形同虚设的门,周祁安随手拉了把椅子挡住。

三顾茅庐。

他这才一顾。

走到书桌前,周祁安手指对着某处开关轻轻一按——

录音机被打开了。

叫门不过是引起下注意力,他本也没指望女鬼能直接现身,如今已然做过充分示好,周祁安开始播放起音乐,尝试通过第二种途径见面。

柔和的旋律为先驱,之后来了个瀑布大跳跃,血水肆无忌惮地弥漫在地板间。一切和第一次听音乐时场景似无不同,但这一次被污染的仅仅是地板,墙壁依旧光滑如初。

这代表着凛冽的杀意要淡了些。

才放完火的周祁安坐在靠门的椅子上,见状嘴角微微勾起:“姐姐,给个机会?”

我都辛苦帮你把家炸了,这传家宝也该传到我手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