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苏轼毕竟是苏轼,在行者问津的思虑之下,他另有自己的精神资源。】

欧阳修眉头一挑:来了。

旁边的梅尧臣若有所思:“行者问津,典出夫子旧事。当年夫子周游列国,一日,曾使弟子仲由向长沮、桀溺询问渡口所在。

二人不答,反倒劝说仲由,天下混乱如滔滔洪水,无人能力挽狂澜,你与其随孔子,不如同我们一起避世隐居。

仲由回告夫子,夫子感叹说,我等既无法与鸟兽同群,不和天下人一道,又能同谁一道?若天下太平,我便不用再为天下寻出路了。

夫子是忧道之人,言语间俱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入世者的无畏,苏轼为官一途,差可类夫子,这所谓的‘另有精神资源’,莫不是苏轼准备效仿陶靖节?”

与此同时,东晋。

陶渊明同样想起了自己曾作的那首诗,他轻叹一声,低声吟道:“日入相与归,壶浆劳近邻。长吟掩柴门,聊为陇亩民......”

他还记得先前楚棠曾说,他的桃花源理想给此后的士大夫提供了一座精神堡垒,体积的人里,就有苏轼。千载之下,他要多一个同路人了么?

【我们首先来看几则材料。第一,众所周知,苏轼号东坡居士。东坡,是黄州城东的缓坡,苏轼谪居期间在此地开荒种地为生。这个东坡和白居易还有点关系。】

白居易愣了一下,忽然笑开:“和我相关?”他倒以为是陶靖节了。

北宋,苏轼有几分欣喜,他对白居易也颇为欣赏,看到水镜里的材料,只略一思忖就明白了个中关节:

“先时,白香山调任忠州,曾于忠州城东的山坡之上植花种树、饮酒赋诗,借山水而疗救放逐之忧。我彼时的处境,倒与香山颇似。”

犹自心中不平的苏辙奇异地看了一眼他哥,又几不可察地松撇了撇唇:兄长是怎么做到像局外人似的看待自己未来的波折的?

不说这些,水镜里,楚棠开始解释东坡与白居易之间的关联,果然与苏轼所料不差。她接着说道:

【和白居易一样,苏轼也很喜欢到东坡去饮酒赏玩,他的代表作之一《临江仙》就曾写“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二更。”】

水镜的底色变为沉沉的暗蓝,圆月低垂,月下江边,有人影缥缈,茕茕孑立。画面中间字符跳动,出现了那首《临江仙》。

——“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二更……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其记叙之浅淡、情理之圆融、格调之超脱,直让人拍案叫绝。

“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这是《庄子》里的句子,苏轼喜欢庄子啊!”

“夜阑风静縠纹平。平静的不止是夜风与江波,更是他的心境,苏轼当真入了庄子的门径!”

“嗯?只有我觉得‘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很生动吗?夜里出去喝酒,结果被锁在门外,家童呼呼大睡根本无法唤醒,

所以他只好拄着拐杖站在门外。看起来不像是大诗人,倒跟俺们小老百姓一样了!”

“你别说还真是!不过......”那青年学子挠了挠脑袋,迟疑着说道:“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苏轼他不会......寻短见了吧?!”

?!

【UP特别喜欢“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这一句,丰神萧散,感觉苏轼就要“乘桴浮于海”了。

不过这句确实给人的想象空间比较大,宋代人喜欢写杂记闲谈,有本书里就写,苏轼和人游玩,半夜作了这首词,把衣冠挂到江边,乘船飘然而去了。这可把时任黄州太守徐君猷吓了一跳,还以为自己把朝廷的犯官给丢了,急吼吼驾车跑去查看。一到东皋亭,发现苏轼鼻息雷鸣睡得正香,这才发现是个误会,真是又好气又好笑。】

啊这......怎么有些像在看《笑林》、《解颐》之类的感觉?

未央宫。

刘彻哈哈大笑:“这宋人的杂记写得有趣,苏轼也是个奇人呐!”

他寻思着,大汉的文学也太贫瘠了,不说没有后世那样的好诗好词,连好看的杂记都没有!对比一下,他这个皇帝过得不好啊!

北宋。

苏轼沉默了又沉默,最后还是忍不住笑了出来:“未曾想有朝一日我也会成为他人杂记中的闲谈。”

还未遇到这位名满天下的大诗人的徐君猷摇摇头,想象了一下楚棠描述的情景也是一乐。苏轼其人当真有趣,他倒是想见上一见了。

不过,他忽然叹息一声,二人的缘分若在黄州,那苏轼岂不是还要历一次乌台诗案?这么想着,徐君猷的心思也淡下来了。

他也不能期待人家被贬啊。

另一边,叶梦

得越听这个故事越觉得耳熟:好像,是我前些日子记在《避暑录话》里的吧?

【居士,指的是在家修行佛法的人。白居易也叫香山居士吧!苏轼真还挺喜欢白居易的。】

唐朝。

白居易嘴角微扬,没有人听到别人欣赏自己会不高兴,更何况那个人还是个诗词绝佳的大才子。

辋川。

王维听得那句“居士”,眼眸亮了亮,联想到苏词结尾的“人生如梦”,忽然有所明悟。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做如是观。苏轼与佛有缘。”

话音刚落,楚棠放出第二则材料,恰好就是王维刚刚吟的《金刚经》。一旁的裴迪看着好友眼中的欣然没有说话,他还是不懂信佛有什么好的,不过苏轼似乎,确实从中得到寄托?

【他说人世间的一切缘起缘灭,就如同梦幻一般,像泡沫中的幻影,像露水、像闪电,刹那逝去无痕,我们应该以这种态度看待世间万物。滔滔江水淘尽了千古风流人物,淘尽了周瑜的功业,自然也会淘尽他的苦难。

人在痛苦的时候总会向宗教里去寻求解脱,苏轼在定慧院中与僧众一起诵读佛经,后来又造访山寺,佛家的平和圆融慰藉着他,“

如梦”

一句,已有释音。】

客栈。

苏轼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他笑着说:“先前父亲雅好佛经,与名僧交游、谈论佛理,母亲亦笃信佛教,宽仁慈爱。我长于父母膝下,经年之后异乡漂泊,竟还受着二老的荫庇。”

说到最后,话里已经有了慨然。

苏洵唇角动了动没有说话,这个儿子机敏博学,颇通释典,他向来是欢喜的。只是,一想到儿子最终将目光重又投向那些佛经文字,竟是为了抚平心中惊惶伤痛,他心里就难受得厉害。

唐朝。

白居易似有所感:“彼时东坡之上的我,该是与苏轼一样吧!”向释典中求安宁。

百代诗人,有哪个是心甘情愿隐向山林?

另一边,向来对佛教颇有微词的韩愈面无表情,时下人心动荡,古道不存,九重之上的帝王也溺于佛理,他对佛教实在是没有什么好脸色。

苏轼信什么不好要信佛,哪怕他信道呢?

这个念头刚在脑子里转了一圈,他就看到楚棠放出下一则材料了:【苏轼的启蒙老师是道士张易简,成人后,他也经常与道士交往。他除了自号“东坡居士”外,还有一个不为人熟知的号——“铁冠道人”。】

韩愈:?这么准?

终南山。

一听到这个李白可来精神了:“道家风神,萧散天外,我观苏轼‘长恨此身’之句便有庄子之音,原来竟是吾辈中人!”

谁不知晓,他李太白最爱寻仙问道。

【苏轼是四川人,蜀中道教气氛浓郁他有道缘倒也正常。李白也曾长在蜀地,唐宋两位顶流,受到过同一种文化的滋养。】

这话一出,李白和苏轼俱是一笑,他们都知晓,这个水镜是在各个时空同时播放的,不其然的,两位诗人都油然而生一种隔代相交的感觉。

苏轼执起桌上杯盏,举酒起身,神情朗畅:“如此,也算是与诗仙共饮了。”

不约而同地,终南山上的李白也向着夜空举酒。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大家会发现,苏轼心中不仅有儒家的兼济之志,更有佛家的圆融、道家的清静无为,顺应自然。山水在他的眼中不再是山水,而是可以神交的知己。这一点在他的《赤壁赋》里表现得更为明显。】

未央宫。

刘彻要素觉醒:赋啊,这朕熟啊!

同样要素觉醒的司马相如也竖起了耳朵,除他的作品之外,这还是水镜上第一次出现赋吧!不,他的《子虚》、《上林》只出现过名字,苏轼这赋是独一份的。

司马相如突然也生出了一丝不平衡的感觉:苏轼的赋能写得有多好?

不独是他们,汉廷的其他大臣也或多或少地打起了精神抬眼往水镜上望。

先前楚棠说,一代又一代之文学,赋正是汉代文学的代表,还说只有大一统的王朝才能孕育出那样深广宏富的作品,这些话他们可都还记得!现在水镜要放出后代的赋了,他们当然得好好瞧瞧,这赋比起司马长卿的到底如何。

一时之间,未央宫的君臣格外团结。

【赤壁风流犹未尽,一首小词如何能说尽胸中言语呢?更何况赤壁给苏轼的慰藉不止于此。让我们把目光回到那年“壬戌之秋,七月既望”之时。】

伴随着轻灵的讲述,水镜的画面倏然一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