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宫中一众人等听到这话又愣了愣。

“不是《阿房宫赋》?”扶苏有些错愕。

“还不是?”被先前的文段惊艳不已的蒙毅瞪大眼睛,随机一脸气恼:“这后辈好生无礼,怎敢一而再再而三地戏弄陛下?!”

其他人也一脸严肃的点头,先是到陛下陵寝扰陛下安息,又说什么六国联军贡献秦始皇陵的屁话,现在又几次三番拿别的文稿敷衍,这不是对陛下不敬是什么?!

一直没有说话的李斯觑着自家陛下的脸色谨慎道:“《过秦论》,此文莫非是......论秦之过?”

大殿中倏然一静,嬴政的脸沉了下来,眸色深凝不怒自威。

蒙毅觉得难以置信:“论秦之过?可是刚刚那文段分明全是溢美之词啊!”

可不是吗!

大殿中各人的记性都不差,楚棠第一次提及这篇文章时,便说这些句子是在以实绩映衬陛下的雄才大略,这段话将陛下之功勋表彰殆尽,怎么也不会是论秦之过啊!

众人或是茫然或是不忿,全都炯炯有神地注视着语出惊人的李斯。

李斯被看得压力山大,在心里捏了一把汗,才慢吞吞地小声说道:“楚姑娘说她只念了其中一段,况为文之法,或有扬抑......”

他说得谨慎,其他人却是听懂了,这一段确实尽是夸赞,但万一是先扬后抑呢?前面夸得天花乱坠,后面转头破口大骂也不是没有,但这种手法用在自家陛下身上......满殿文武顿时觉得整个人都不好了。

刚还对这段文句欣赏不已,觉得此文写出了陛下精髓并决定寻来抄录文稿日日诵读的蒙毅顿时像是吃了苍蝇般难受。

这还读个啥啊!

粉转黑的蒙毅当即目露凶光:“酸腐文人胆敢辱骂陛下!贾谊是吧,别让我见到你!”

“......”

你本来也见不到啊......

有些生气也有些无语的蒙恬默默捂脸,拽了一把自家傻弟弟的袖子:“你少说两句!”

大殿里陷入了诡异的寂静,片刻后,还是嬴政开口打破僵局:“先前楚棠曾言及秦之......暴/政。”

他深吸一口气,接着道:“朕倒是好奇此论是从何而来,且听罢!”

看看后人,如何评价,他的大秦。

评价......他。

【历代讨论秦之兴亡的作品有很多,贾谊的《过秦论》是其中最精彩的一篇,倒不是他的见解有多精辟独到,分析有多鞭辟入里,而是其文文采飞扬、铺张纵横、气势充沛,尤其是上篇写得极好,读来一贯而下、滔滔不绝,通俗来说就是,读起来很爽。我愿称之为早自习醒脑神器!】

这段话得到了韩愈的认同:“所谓气盛言宜。贾谊文气盛大,形诸于篇章,自然长短高下皆宜。诵读之,令人须发喷张、似乘奔而行。”

他说来兴起,又趁着兴头自顾自地吟诵了起来。

南宋。

书院中的朱熹同样频频点头称赞不已,文气盛则有先声夺人之效,就是......

“这早自习不知是何物,晨读么?”

朱熹咂摸了一下,后人办学颇见体系,似乎能汲取不少智慧的吧......!

【而且这段把政哥写得太厉害了。贾谊:看我欲抑先扬!后人:忘记主题。】

楚棠一边说一边放了张自制的简陋表情包,左边一个汉朝打扮的人手持毛笔在竹简上写作,侧边一个圈上写着:先扬后抑,论秦之过。左边则是一群小人举着白纸一样的东西,上面清一色写着:陛下好帅!陛下好帅!

直白的画面看得水镜下一众人等忍俊不禁,纷纷捂嘴笑了起来。

秦朝。

蒙毅觉得自己的心忽上忽下的,这下又被吊得老高,他戳了戳自家兄长,不客气地哈哈大笑:“这算不算,偷鸡不成反蚀把米?”

蒙恬:......

感觉有些奇怪但又无话可说。

另一边的扶苏听完楚棠的话若有所思:“楚姑娘那个时代对父皇的看法,似乎又有些不同。”

众人点头,心里却是在想大公子说得还是太保守了。岂止是有些不同,他们分明是对陛下极为喜欢,没看陛下的陵寝前天天游人如织吗!

他们也顾不得楚棠前面的“戏弄之罪”了,小辈嘛,爱玩,可以理解。

汉朝。

直面暴击的贾谊只觉心碎成了一块一块,为文之法、谋篇布局、匠心独运等一切巧思竟然全成了后人误会的根源!他运思良久欲要论秦之过批驳始皇,结果亲手推出了一群秦始皇的拥趸?!

“后人何故如此曲解于我!”

他咬牙,扭过头决定眼不见为净。

未央宫。

刘彻沉默了一会儿,神情颇有些古怪:“贾谊论秦之过,还论出了反作用???”

唐朝。

杜牧有些咂摸过味来:“我的《阿房宫赋》可无半分夸揄之辞,楚姑娘这般婉转,难不成是为了先安抚一番那始皇帝?”

樊川居士一阵无言,后人总不能读着读着把《阿房宫赋》的主题也给忘了吧?!

【所以都到政哥坟头了

,怎么能不来两句呢?】

坟头......

嬴政额角一跳,强迫自己忘掉这两个字。

算了,朕不跟小辈一般见识。

【而且小杜喷得太狠了,我们有礼貌,不能先上来就骂。】

杜牧:......

好吧,绕一大圈果然是为了这。

北宋。

苏辙看着笑得一脸自得的兄长只觉得心累,谁能想到兄长胡乱玩笑一通竟然猜对了???

明朝。

朱元璋阴阳怪气:“这可真礼貌,不止是秦始皇,连李斯都要拉进来夸一遍。千古一帝还禁不住这点骂吗?”

你嘴汉武帝的时候可没见这么

多铺垫啊!

水镜下的众人各有心思,咸阳宫中的诸人却是喜忧参半,喜的是楚棠他们并未人云亦云,忧的是,《阿房宫赋》原来也是一篇论秦之过的文字。

一时间,他们的脸色都慎重起来,紧张地盯着水镜中的女子,看她会吐出何种惊人之语。

楚棠并不知道正被异时空的老祖宗这样热切注视着,经过前两段朗诵的铺垫她终于完全克服了社恐的窘迫,清清嗓子进入正题。

【六王毕,四海一,蜀山兀,阿房出......】

清澈的声音抑扬顿挫,嬴政的眼睛随之动了动。他少年继位,承前之志,奋六世之余烈,中的一统天下,定鼎中原,其间艰难险阻自不必言,但在杜牧笔下,竟不过“毕()”一?()_[(()”之间,可数代先王,盼的不就是这个“毕”、这个“一”么?

汉朝。

贾谊忍不住站了起来:“秦军以摧枯拉朽之势统一六国,杜牧寥寥几语竟也似重现秦军之势,真乃生花妙笔!”

他也没心思为《过秦论》被后人曲解而不满了,他要好好听一听杜牧的文辞!

楚棠的声音仍在继续,她的朗诵不疾不徐,除了一开始有些紧张之外,后面就渐入佳境,众人听着,仿佛当真来到了阿房宫似的。

绵延三百余里的宫殿隔离天日,从骊山北起一路向;西直通咸阳,渭水、樊川绕在宫墙之间,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廊腰缦回,檐牙高啄。美轮美奂的建筑各依地势,殿宇参差错落、人工天巧。回环曲折的宫室像蜂房、又像水涡,不知道矗立了几千万座。

一桥架水似龙腾,万道通阁如霁虹,高高低低直让人不知其所。歌台暖响,如在春日;舞殿冷袖,恍觉风雨。一日之内,一宫之间,竟至于“气候不齐”......

秦朝。

蒙毅忍不住感叹道:“这阿房宫当真繁华啊......”

连扶苏都有些恍神:“大秦竟是建造了如此华美的宫殿么?”

“这杜牧写得好像真见过阿房宫似的。”

蒙恬也被这华丽的描绘摄住了,若非亲眼所见,怎么能刻画得这样华美,如临其境?

另一边,李斯没有参与讨论,他到底精于文墨,恍惚之后立即咂摸过些味来。

先前他与陛下商议起宫殿之事,倒也不曾设施想到如此,这阿房宫写得,是否太......豪奢了些?

他偷眼看了一下上首神色不显的君王,寻思着开头那句“蜀山兀,阿房出。”

秦地距蜀地远矣,不寻骊山之木而伐尽蜀山,细品下来可是什么好言语?一瞬间,李斯觉得自己的冷汗又要冒出来了。

【妃嫔媵嫱,王子皇孙,辞楼下殿,辇来于秦。......】

如果说先前一段是在描绘阿房宫楼宇殿阁之盛,这一段就是在描绘其中巨著之人,而又以女子为要。杜牧的文采自是不必多说,众人听着,便像是又在秦王宫中走了一遭,见惯宫娥妃子容态。

这一段的描写声色

() 太过华美,直让人浮想联翩。

未央宫。

刘彻张了张嘴,语气颇为神往地感叹道:“秦王宫中美人甚多啊!”

本沉浸在美好文辞中的文武大臣心里陡然一惊。陛下,汉皇重色思倾国警告!

曹魏。

曹植目光湛湛:“状美景如在目前,摹形容恰在眼中,此赋文辞真与阿房宫相得益彰!”

南朝。

江淹庾信各个震惊,如果说苏轼的《赤壁赋》别有诗文风流,见散体之纵横潇洒,杜牧这篇《阿房宫赋》便更似他们常见的骈丽之章,音情朗畅声色大开而又杂以端翔骨气。

他们同样以辞赋著称,可在这篇赋前,他们竟有相形见绌之感。

“唐人诗盛,赋亦盛矣!”

唐朝。

王勃赞叹不已:“有齐梁之风而无齐梁之病,如此辞章,惊为天人。”

“美人歌舞,眩人耳目,宫车日日,巡幸不绝,荒淫享乐之态,可见一斑。”杜甫摇摇头,叹了口气。

“鼎铛玉石,金块珠砾,弃掷逦迤吗,文中所刺,岂止在秦人?”李商隐闭目,忧心忡忡。

不同于其他王朝大的热闹,咸阳宫中的惊叹讨论之声已渐渐弱了下去。他们就是再迟钝也听出这篇赋里的不对劲了,莫不说阿房宫还未建成,就算建成了也没有杜牧文中这般模样啊!这字字句句夸大其词,倒像是......倒像是在声讨什

么罪孽似的。

众人恍惚想起楚棠说的“喷得太狠”,心骤然提了起来。

果然——

【......秦爱纷奢,人亦念其家。奈何取之尽锱铢,用之如泥沙......】

好家伙!

清亮的声音顿挫有致,朗诵得极为投入,秦宫众人纷纷倒抽一口凉气,眼里明晃晃出现四个大字:图穷匕见。

合着杜牧前面一片铺陈描绘让人目眩神迷,就是为了引出“纷奢”二字!

大殿之上,嬴政的脸已经全然黑了下去,他便说前面听着怎的如此别扭,原来是在这儿等着!

咸阳宫中针落可闻,满殿文武早已将头低了下去,根本不敢多动一下。

满室寂静里,嬴政昂首,上前一步,只听楚棠一字一句地念:【独夫之心,日益骄固。】

黑云压城,风雨欲来。

嬴政冷厉的声音不轻不重响在大殿上:“独、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