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板上画好了血淋淋的献祭仪式阵。
所有窗帘都紧紧闭合的室内一片昏暗,没有开灯,只有三支蜡烛的烛光在摇曳。烛光里,白璃·博美惊恐地望着自己的丈夫,望着这个高大的男人在仪式阵边缘移动,小心地摆上指向银月少女的材料——月长石、一小撮苔藓和海盐。
然后,他举起了他和白璃才出生三天的女儿。
这小小女婴还没有白璃丈夫的手掌大,此刻紧闭着眼睛,完全没有醒来的迹象。
这是因为白璃十几分钟前,听从丈夫的吩咐,给她喂了放了强效安眠药的奶。
如此一来,即便白璃的丈夫将脆弱的女婴放在了仪式阵的中心,还握着匕首,在女婴额头划出一道向下的伤口,女婴依然不哭不闹。
但白璃倒抽一口凉气,跪坐在一边的她,下意识朝那把还要继续下划的匕首伸出手,想要让这危险的东西离开她的女儿。
“咚——”
白璃的丈夫转身一脚,踢在白璃的腹部,将她踹飞,飞砸在墙上,打碎了贴在墙上的穿衣镜。
“呜……”
白璃应该发出了哀鸣,但眼冒金星的她什么都听不到,她熟练地蜷缩成一团,一只手捂住抽搐的小腹,一只手抬起护在身前。
她太习惯于丈夫第一击后,紧接对她狂风骤雨般的拳打脚踢,迅速藏好了脑袋和胸口等等要害。
却没想,到这次她摆好了姿势,后续的拳头却迟迟没来。
她花了一段时间才发现这点,等她抬起头,因泪水而朦胧的视野里,她的丈夫已经回到仪式阵上,拿着那把沾染血迹的匕首,重新在她女儿的脸上比划。
白璃的手指颤动了一下。
她想说“停下!”,想说“那是我们的女儿啊!”,但她口中只泄出了呻.吟的呜呜,因为抽痛甚至没法发出太大的声音。
她一直颤抖,一直颤抖,连重新站起的力量都没有。
当那把匕首再次落下,白璃呆滞地移开了目光。
她双眼放空看向出现裂纹的穿衣镜,知道会在镜中看到麻木的自己。
但没有。
破碎的镜子里,应该是她倒影的位置,出现了一个陌生人。
是什么样的陌生人呢?她说不出来。她分明在看着他,大脑里却只能出现“银色的眼睛”、“好像是个年轻人”、“男性”,等等模糊的形容。
这个陌生人长什么模样,梳什么发型,穿什么衣服,她一概不知。
这过于矛盾的感觉让她心中充满疑惑,白璃甚至一瞬挣脱了束缚她的疼痛和恐惧,借着这莫名的疑惑轻声问:
“谁?”
在镜中望向房间中央,观察正在进行中的邪恶献祭的陌生人,收回目光,有些吃惊地和白璃对视。
“今天的梦有些奇怪,”陌生人自言自语,“竟然有人向我搭话。”
那不是白璃熟悉的语言,节奏和音节比这个陌生人更让人陌生。但他的声音直接响起在白璃的心灵中,不远处的白璃丈夫则没做出任何反应,似乎听不到这近在咫尺的言语。
全不耗费任何力气,白璃理解了他的意思,然后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事。
镜中的影子是邪恶之物,对着镜子说话,灵魂就会被镜子抓走。
这样的故事白璃小时候经常听老人讲起,但现实生活中,她从未听闻谁的灵魂被镜子抓走过,大约和教室里最后一排没人坐的座位、灯光照不到的小巷里漆黑瘦长鬼影一样,只是编造出的怪谈吧。
如果是真的,审判庭会检查每所学校每间教室的全部桌椅,光明之龙的教士会把每条小巷照得灯火通明,胶匠的手下也会收缴掉全世界的镜子,封印起来,让人们只能借水盆里的倒影梳洗。
白璃原本是这么认为,可今天,镜子里的影子真的说话了。
还是白璃先向这个陌生的影子说话的。
瘦小的女人僵在墙角。
“这还是第一次,”陌生人依然自言自语,不在乎白璃会不会听见他的话,“梦境发生了改变,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总之,”他的目光重新落在房间另一边的邪恶献祭上,看到女婴脸上的血时,那双银色的眼睛微微眯起,问道,“您不打算做点什么吗?”
白璃过了几秒,才意识到他在同她说话。
因为他说:“女士,那是您的女儿吧?”
白璃:“……”
她跟随陌生人一起看过去,更多的鲜血晃花她的眼。空气中充斥着血的腥臭气,她几乎要呕吐,再看到仪式阵上丈夫忙碌的身影,刚才忽略掉的疼痛,又重新自神经末梢窜起,跳跃。
“唔呃!”
她呻.吟着侧倒下的动静,得到她丈夫烦躁地一瞥。
要是再闹腾一点,他一定会过来再赏她几脚。
对此白璃什么也做不了,她没有任何能对抗她丈夫的力量,从过去到现在一直如此。
从她为逃离她父母和他结婚开始,无论她丈夫是换工作,还是辞职,还是逐渐和一些不三不四的鼠人混在一起,并要求她辞职回家,她都左右不了他的任何决定。
即便她不想答应,他也有无数办法改变她的意见,
无论是用拳脚,还是用别的什么。
就像她其实根本不想和他孕育孩子,但他独自向源血之母的教士申请了培育,回来后直接将她打晕,抽了她的血,上交给了孕育中心。
她没法和他对抗。
她想活着,虽然有时候觉得还不如死了好。
“倒也不至于如此。”
镜子里的陌生人道,他向她投来怜悯的目光,嘴里却说着与怜悯截然相反的话。
他说:“你和他都只是没有魔力的普通人,力量上并无太大差距。就连职业者都可能丧生于普通人的乱槍下,要杀死一个普通人更容易。”
他示意白璃看仪式阵的另一边,那里倒着一只死掉的公鸡,绘制仪式阵的血来自它不情愿地献出。
公鸡的尸体边,一把细长又锋利的放血刀丢在地上,刀柄浸在血泊中。
“这把刀长度不错,”镜子里的陌生人比划,像是在教导她,“从那个位置捅进去,他甚至不会有力气回头砍你一刀。”
白璃的眼睛盯住了那把细长放血刀。
她惊讶于还有这个选择,她思考起这件事的可能性,但她还是无法动弹,颤抖是她唯一能做出的动作。
每当她深思要如何去拿起那把刀时,旁边丈夫的身影就如恐惧本身,向她大脑注入幻影,朝她心脏灌入冰块。
即便白璃竭力去想,结果也只是她的手脚愈发冰冷,仿佛被冰雪堆埋,挪动不得。
“……好吧,”镜子里的陌生人仿佛看出了她的胆怯懦弱,放缓了声音,出了第二个主意,“你发现了没有,其实你现在距离房间门只有几步。门反锁了吗?就算反锁你也可以悄悄打开。跑出去,举报给审判庭。你丈夫举行的是银月少女领域下的兽化仪式,仪式要求主持者活生生剥下自己直系血亲的皮肤。他看起来对剥皮这项工作不太熟练,我向你保证,以审判庭的出警速度,审判官们抵达你家时,你女儿还活着。”
白璃嘴唇蠕动了两下。
陌生人:“担心说话会被你丈夫听见吗?没事的,不用出声,你只要在心里回答我就行。”
不,白璃想说的不是这个。
无论是去拿起刀,还是去开门,白璃都动不了,她想这么告诉陌生人,却也羞耻于道出。
她挣扎了几秒,最终于心底说出的,是:“求求您……”
“啊。”陌生人无意义地感慨。
“求求您,帮帮我,以后无论您要我做什么,我都……”
“对不起,”镜子里的陌生人很遗憾地打断,“我不能干涉我的梦,即便是像这样和人说话,这几年来都是第一次,更别说干别的了。”
您不应该是很强大的邪恶存在吗?
白璃想问,但失去最后希望的她说不出任何话。
“等等,”镜子里的陌生人好像突然发现了什么,“是因为你和我说话了吗?我貌似可以……做个尝试。”
希望又重新燃起,白璃将那些自古传下的禁忌抛在脑后,说出了老人们叮嘱过,绝不能在不知名存在面前说出的话:
“我向您祈求,”她落下热泪,“我的名字是白璃·博美,我向您献上我的一切,只要您能挽救我的女儿,我可以为您做任何事。”
镜子里的陌生人沉默了片刻。
“你,”他似乎有些纠结,“女士,有时间的话,去你本地审判庭驻所的宣传室看看反诈传单吧。”
您不愿吗?白璃感觉浑身更冷了,她的内脏仿佛裸露出来迎着冷风吹。
这瑟瑟发抖的模样实在叫人看不起,但镜子里的陌生人只是叹息。
“看在你是梦里第一个和我说话的人的份上,”他道,“我应允了。”
白璃闻言来不及欣喜,就为眼前的一幕张大嘴巴。
她看到镜子里的陌生人身形变幻,被裂纹分成数块的镜子里,出现了一个个犬人中的博美。
这些博美犬人有乱糟糟的白发,和树立头顶的一对小小犬耳。
她们右边的犬耳上都有一块幼年受伤导致的明显斑秃,没错,这些博美犬人全都是她自己。
碎裂的镜子里,白璃或是哭泣,或是瑟瑟发抖,或是满身伤痕,两眼放空。但她们齐齐开口,吐出的是那个陌生人的嗓音。
“来,看着镜子。”
她,不,应该是他说,变成白璃样貌的陌生人,面上露出从未出现在白璃面上的严肃神色。
“斩断情绪化为的锁链,镜子里倒映的,是你真实的欲求——”
那些哭泣的,恐惧的,麻木而踟蹰的白璃消失了。一个平静的,乌黑眼珠里闪耀锋锐冷光的白璃,出现在镜子中。
与他对视的一瞬间,恐惧和寒冷倏然离白璃而去。她的表情变得和镜子里一样,她的心脏则平稳跳动,向四肢泵入滚烫的鲜血,带给她身躯轻盈的力量,让她能够站起。
现在,可以去开门,去找审判庭了。
但转过身的白璃,眼中映入她丈夫的身影。
失去恐惧的滤镜后,这个男人依然高大,黝黑的皮肤却没有光泽。
男人很久没有往家里拿钱了,白璃每天只能做点清水面条,犬人是对肉食比较依赖的种族,这样的饮食让他
看起来肥胖又水肿,肌肉也消减了很多。
白璃又看向她的女儿。
刀痕从女婴的额头划到了胸口。
她应该去偷偷打开门,跑去审判庭。
明知道这点的白璃背向门,悄然靠近仪式阵。她安静地从血泊中捡起了刀,又安静地朝她的丈夫走去。
***
喷溅的动脉血落到镜子上。
镜子里的人打了个哈欠。
【你在萌发】
自遥远的高处,有谁对他说。
今天的梦实在很奇怪,林想,闭上眼,又睁开眼。
他醒了过来,发现自己刚刚在地铁上睡着了。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