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朦胧的气质……”

  顾为经扫过画面上的颜料组合。

  油画技法额外增加了7000点以后,固然离将他的油画水平推到下一个大阶段还远。

  他甚至没有什么明显的感觉。

  但这是相对于职业三阶到大师一阶足足五万点的经验值进度条而言的,也是对于世界上绝大多数画家,一生也无法跨越的鸿沟而言的。

  事实上。

  别说职业三阶到大师一阶这种可以决定着一位画家技法硬实力上,能否迈入“国际级绘画高手”门槛,在行业内如同是鲤鱼跃龙门般的难以逾越的天堑。

  就算Lv.5到Lv.6之间的差距。

  都是需要让很多不得其法的画家耗费以十年,乃至数十年的功夫一点点的磨过去的。

  顾童祥磨了一辈子了。

  现在还有顾为经一边教一边按在那里拿着小皮鞭抽,如今画不好连烟都不准备给抽了。

  可通常情况下。

  该磨不过去的。

  挨了鞭子,顶多死猪不怕开水烫的翻过来,露着肚皮在那里哼哼叽叽,时候不到,还是照样磨不过去。

  而这七千点,直接就是大半个Lv.5等级的进度条直接堆了上去。

  也是很多中人之资的画家数年水磨工夫的经验,直接给堆了上去。

  加点的时候,没有参照,他也没有太大的感觉。

  当顾为经仔细近距离的揣摩之前笔下的“得意之作”的时候,他还是很快便发现了颜料使用上的粗陋所在。

  “并非一笔一画细节上的错误,而是整个色彩氛围塑造上的失衡。”

  顾为经在心中转过这个念头。

  屋檐的阴影,槐树的阴影,圣母像的阴影,整幅画遍布着的大量的阴影过度的处理。

  包括光线本身的处理。

  顾为经一定程度上吸收了临摹《老教堂》时的思路,笔下光线变换的颇为复杂。

  复杂意味着精巧。

  复杂往往也意味着不够明亮。

  至少对于阳光来说。

  是这样的。

  炽热的光,就似炽热的火烟,会呈现出的是一种几乎凝固般的色泽。

  顾为经绘画的过程中忍不住加入白色淡化阳光,想要创造一种光辉的色彩,却让画面里的光线看上去仿佛是要褪色了一般。

  他在绘画的过程中又忍不住加入黑色来调出阴影色,又让颜料画出来显得颇为沉郁。

  而且。

  他借助《雷雨天的老教堂》的雷云氛围刻画的感觉,在配色的过程中,下意识间使用了不少的土黄色。

  牛顿爵士在用棱镜分离光线的时候,提出了色轮的这一概念,用来区分颜料的明度和饱和度。

  所谓色轮。

  即用红橙黄绿青蓝紫,放在一個圈的最外围。

  这些原始的光线向内彼此混合,一层层的两两融合收缩,形成一个不同色彩的同心圆。

  而在同心圆的最中心点,最终所有的光线均匀的混合在了一起,便是透明的光线。

  美术领域的色轮为了对称和简化,会在青蓝紫中去除“青”这一色系。

  剩下的红橙黄绿蓝紫这六种颜料作为外环。

  同样向内不断的收缩。

  越往内,色彩的饱和度就越低,越不“纯粹”。

  中心点颜料混合在一起形成不了透明的白色。

  也不是那种绝对意义上的黑。

  根据你所取的颜料种类的轻微不同,最终会在同心圆的最中央,形成一种略微发粉或发青的深灰色。

  色轮几乎就是世界上所有的油画画布上,所能塑造出的颜色色泽的大集合。

  它是真实世界的光线在调色板上留下的投影。

  真实世界的光线不可能用一个渐变的圆环就代替。

  它们不会是纯粹的蓝不会是纯粹的紫。

  而是河流的波光,山脉的奇瑰,是玫瑰田在轻风中的摇曳与教堂屋顶因褪色而斑驳的石瓦。

  但色轮就像是旅行者手里的地图,或者数学家笔下的坐标系。

  地图不能将目的地移动具现在你的身前,坐标系也不会直接告诉你答案。但它能帮助你快速定位所使用的色彩的明暗,冷暖,饱和度的高低。

  告诉画家笔下每块颜料在整体色彩集合中,所处的位置。

  画《雷雨天的老教堂》时,土黄色也许会是卡洛尔手边调色盘上最为明亮的一档颜色。

  但在整个颜料色轮上。

  土黄色其实是一种中等明度,中等温度的颜料。

  绘画的温度永远是一个相对量。

  完全一样的色彩,在不同的背景色调相互组合之间,会表达出截然不同的情感,恰如完全一样的月光,照在不同心情的人脸上时,会让人在月光中感受到不同的意象。

  土黄色就是这样中间地带的色彩。

  当在画黑天,夜晚这种冷色调的背景的时候,加入土黄色,会让人觉得温暖。

  而在画白天,阳光下的场景的时候,这种土黄色的主体色,就会变得觉得像是挂了一场沙尘,变得灰朴朴的。

  没有浓艳感。

  不够浓艳的黄颜料未必是作品的缺点。

  搭配合适的情况下,它能塑造出未经打磨的风化表面的颗粒感。

  就像这幅画的构图。

  肃穆……或者说这种色彩的气质具有那种古希腊悲剧式的唯美,也有漫漫黄沙扑面式的沉郁。

  唯美是个中性词。

  沉郁同样。

  德威教学楼的楼道里,就经常悬挂着一组尼古拉·伊万诺维奇·费欣的人物画像,每天上下学,顾为经都会从画像之间经过。

  费欣就是非常典型的,能把各种各样的黄色颜料都玩出花的大画家。

  他出身在喀山伏尔加河南岸的一个木雕工家庭。

  1901年,只有小学毕业学历的费欣因为画东正教圣像画所表现出的突出才华,被推荐到了列宾美院做旁听生,

  幸运的得到了列宾本人的精心培养和特别关照。

  他在风景画中大量的使用黄色的色块,在画风景画时,自然纯正,带有极强的装饰意味。

  但在画人物画中,又将和各种冷色调的过度一起,变成画面的模糊的背景与身上粗糙的衣着,从而突出人物本身那种珍珠般晶莹的脆弱感。

  尼古拉·费欣是那种少数能把热烈大气、唯美和沉郁这些元素结合的非常好的大画家。

  顺带一提。

  费欣本人也是整个俄国大画家群体中,最喜欢用油画刀+手指涂抹法作画的画家。

  很多时候会完全的丢掉画笔,而改正用刮刀和手指来涂抹颜料。

  在颜色强有力的堆积,和轻柔的抚过肌肤的表面露出那种婴儿般的肌理之间流畅的巧妙变换,是艺术评论家心中,他最具有代表性的绘画特色。

  所以。

  这种色彩本身是没有问题的。

  单拿出任何一处色彩的搭配——阴影是没有问题的,阳光也是没有问题,甚至整幅画这种偏向中性色彩的氛围也是没有任何问题的。

  有问题的只是顾为经想要表达什么。

  他想要表现的是这种宿命悲剧式的唯美么?

  他想要表现的是这种斑驳苍凉的沉郁么?
  或着。

  他想要表达的是那种被底色所反衬出的水晶一般的精致?

  画面的气质和顾为经对这个世界的理解,是否能在落在笔下时巧妙的融合为了一体,决定了自己能否和指尖塑造出的色彩与笔触心心相印。

  “这是我真正想要表达的画面样子么?”

  身前的《孤儿院No.20》似乎正在对他发出无声的询问。

  顾为经意识到了提笔的那一瞬间,心中那种违合感来自于何处。

  波~
  今天一整天的经历。

  那些泪水,笑容,嘶吼,还有油画技巧不算巨大也不算小的提高,所有的一切的推积在一起。

  仿佛捅破了一层笼罩在画面上的无形薄雾。

  耳畔似乎听到了有什么东西被破碎的声音,它是一声格外轻的心跳,它也是一声格外重的呼吸。

  如幻听,
  又清晰可闻。

  缅甸是个佛教国家,传说盛行。

  印度则是佛教的发源地。

  莫娜曾和他一起在课后作业中,研究过相关的故事,在德威的草坪树影下,一起读过赫尔曼·黑塞的《悉达多》。

  传闻中乔达摩·悉达多经历了漫长的一生,最后再无目标,他行走在河岸之边,疲劳和饥饿让他虚弱不堪,他想跳到河里去,结束自己的生命,结束巨大的虚无和巨大的梦魇,最后获得巨大的解脱。

  就在这个时刻。

  “——突然,从他心灵的某些个偏僻的角落,从他疲惫一生的某些个往昔,传来了一点声音。那是一个词,所有的婆罗门们祈祷的开头和结尾都用的古字音节‘唵’,这是一个天竺梵语。意味一切的声音,是目标、欲望、痛苦、喜悦、善和恶的集合,是生活的交响乐,是圆满的完美象征。是‘功德圆满’或者‘完美无瑕’。”

  “他听到这个声音的瞬间,悉达多久久沉睡的心灵忽然惊醒,他重新认识到了自己,认识到了生命的坚不可摧,从此彻悟。”

  彻悟。

  在经过了几个月时间的沉淀,几十幅画的反复练习,再经过了自卑、挫折、经过了喜悦与痛苦,爱恋与诱惑、坚持与放弃……在经过了此般种种之后,当顾为经久久的注视着这幅画时。

  月光从窗外照在他的身上。

  顾为经终于听见了黑塞笔下的那种彻悟的声音。

  或许。

  这便是胜子小姐所说的“心的启示”。

  顾为经无声的笑了。    一种喜悦从胸中涌上心头,纯真的近乎于得到香蕉的猴子,宁静的近乎悟得高僧禅法的僧侣。

  他明白了!

  为什么他会觉得作品暗?

  为什么色彩搭配不够流畅?
  为什么都是在同一处院子里画画,胜子小姐她只是在阳光下站了一会儿,散了一会儿步,就画出了一张「呕心沥血」级别的作品,而他已经连续画了好几个月了,却依旧在系统面板的情绪评级上,卡在「心有所感」上无法突破,状态不好的时候,还不一定能达到心有所感?
  因为……这并不是他的画。

  这种阴郁的感觉,不是他脑海中的孤儿院的模样。

  也不是他认识的那个阿莱大叔的模样。

  阿莱大叔是黝黑的,是沧桑的,甚至在他认识对方的那刻,对方外表看上去也是很消沉的。

  但只有在接触后。

  顾为经才会意识到。

  阿莱大叔内心里从来都不是一个很阴郁的人,他一直都是一个足够坚定的人,也是一个足够刚强的人。

  他会听歌,会看小说,会笑,会开玩笑,会研究《把妹指南》。

  他只是外表很酷,很沧桑。

  内心的情感是很细腻生动的。

  阿莱大叔身上没有那种麻木的苦痛。

  他没有那种被生活折磨的伤痕累累之后,逆来顺受,像是风中的一叶浮萍般随风飘摇,最后落在大槐树下,仿佛是人格被生活的苦涩溶解的木偶一样,给女儿默默洗头的老父亲的消沉感。

  何止不麻木。

  阿莱大叔简直鲜活的不要不要的。

  一个真正麻木绝望的人,是不会盯着顾为经的眼睛,对他说,“老天爷不罩着我罩着谁,我做好人,所以我相信子弹都要躲着我走”这么顽固,这么坚硬的话的。

  他不是浮萍。

  他是一节紧紧的咬在地上不放松的青竹,一根死死的插在地上,任你怎么摇晃,都拔不出来的木头桩子。

  阿莱大叔甚至没有那种希腊神话式样的悲剧色彩。

  希腊神话最深刻的悲剧在于永远无法逃脱的命运,在于精神的抗争永远无法抵抗宿命的束缚。

  普通人,贵族,乃至神明。

  该失败的注定会失败,该消亡的一定会消亡。

  不管他们是不是曾是人们交口赞颂的叱咤风云的,风华绝代的伟大英雄,不管他们是否全身被冥河之水浸泡过,穿着金光熠熠的铠甲,拿着吹毛断发的刀剑。

  不管他们是否已经做了一百年的准备。

  当最后一幕到来的那一分。

  那一秒。

  当结束的钟声敲响的瞬间。

  命运便一定会不差分毫,冷漠无情的贯穿他们的阿喀琉斯之踵。

  他们无论如何反抗,都像是落入冥冥中巨大蛛网的飞虫,注定将会被越裹越紧,拖入痛苦深渊。

  神喻说,他们会成为怎样的人,他们就一定会成为怎样的人。

  普罗米修斯是天神盖亚的儿子,他拥有预知未来的能力,却被锁在高加索山上,受到老鹰日日啄食肝脏而无法逃脱。

  俄狄浦斯王一辈子都在挣扎的反抗神喻的,却一步步走向了杀父娶母的结局,最终,他刺瞎双目,在痛苦中选择了自我放逐。

  美狄亚的是那么的聪慧而坚韧,她帮助伊阿宋王子完成了不可能的任务,成功夺取的金羊毛,她曾以为自己赢得了爱情,却在故事的最终,当着伊阿宋王子的面,杀死了她为对方生下的两个孩子,驾驭着龙车头也不回的转身离去。

  顾为经心中,阿莱大叔不是这样的人。

  阿莱大叔的职业生涯肯定带有某种意义上的悲剧属性。

  诚然。

  一位辑毒警察,因为下定决心销毁毒品,而使得仕途戛然而止的终结。

  这当然带着浓烈的几乎化不开的希腊式的宿命悲剧的味道。

  但是,阿莱大叔从未曾有过片刻的妥协。

  他既未因为命运的嘲弄,而在痛苦的退让,也未因为权力的倾轧,而变得不像是自己,一步步的成为他从小山村出来时,他所最讨厌的人的样子。

  命运在他耳边说——“做个坏人吧,我将许诺你权力和财富。200万美元,几年内就让你当上将军。”

  阿莱大叔则转身放把火就溜了。

  爷不玩了。

  把开出收买灵魂价码的魔鬼嘲弄般的晾在了原地。

  他放逐了自己的职业,却没有放逐自己的心。他仍然完成了他在养父临终前磕头时所立下的承诺。

  他要当个顶天立地的好人。

  所以他的内心最深处,那风化的,焦黑的,斑驳的躯壳的里面的心,依然是柔软流着汩汩热血的。

  它没有被生活一同烤焦,烤的麻木而迟钝。

  他甚至没有抓着苦痛不放,夜以继日的怨恨与愤懑之中,诅咒着这个不公平的社会。

  他只是厌倦了,放下了。

  选择了另外一种不同的生活方式。

  贫穷而不寒酸。

  顾童祥抠门单纯是因为穷,有钱也想将来全都省给孙子用。

  但对留给自己的那部分,那是有十块钱就要装十块钱的逼,有一百块钱要装一百二十块钱逼的主儿。

  若是有一天。

  顾老头真的发达了,不用考虑儿女,手上有百八十万的自由支配的闲钱。

  他绝对能直接就原地起飞。

  让人左邻右舍都好好见识见识,啥叫土狗变凤凰,扑楞扑楞满天嘎嘎的乱飞。

  年轻时。

  他要不是为了装逼,拿着买那辆二手雷克萨斯的钱拿去买房。

  至少如今他们家旁边吴爷爷那家隔壁的玉石文玩铺子。

  也应该是他们家的。

  而阿莱大叔,他只是超脱了。

  当一个几乎没有收入可言的看门人时,阿莱大叔每天翻翻书,很慢的抽烟。

  给他当助理时,阿莱大叔每天翻翻书,很慢的抽烟。

  顾为经不怀疑,如果给对方一百万美元,他可能生活状态依然是每天翻翻书,很慢很慢的抽烟。

  同样。

  这些孤儿院的小孩子们,从患有自闭症的布稻,到遗传有艾滋病的茉莉,他们没有一个人,有那种水晶般的脆弱,自怨自艾,不堪风雨的感觉。

  他们应该脆弱么?
  当然。

  无父无母,应该脆弱。

  在孤儿院这种地上长大,应该怨愤。

  身体天生带着病症,更是应该活的弱不禁风。

  ……

  可无论他们应该有一千种,一万种变得脆弱的理由的。

  但在相处下来。

  顾为经知道,他们并不脆弱。

  孤儿院里有脆弱无助的小孩子,但同样也有很多小孩子,身上带着一种骨子里深藏着的旺盛的生命力。

  长在黄沙里的胡杨树,总要把根扎的比在植物园里的景观树更深一点,才能活得下去。

  看看不给布稻小朋友巧克力吃,他不开心的张大嘴阿唔阿唔的吐着泡泡,想要咬你的手。或者自家的阿旺大王被茉莉拎去陪玩的生无可恋模样,伱就能知道这些小孩子们的生命力旺盛不旺盛了。

  那么。

  圣母像放在哪里,真的还重要么?

  或者说。

  是否真的因为殖民者的恶意,生下来便带有的苦难,命运对你的格外不公,人就一定要把自己活着比他人更加消沉一些?
  命运的诅咒,又是否注定那样的坚不可摧?

  一切的艺术传统,只有当创作者往里加入了属于自己的东西的那刻,它才算真正的活着。

  以这个艺术评论家的观点做为标准。

  顾为经第一次画的那幅《阳光下的好运孤儿院No.1》,不是一幅真正活着的作品。

  因为那里面没有灵魂。

  现在。

  经过了二十次的迭代之后。

  他身前的这幅《阳光下的好运孤儿院No.20》,也还没有真正的活过来,画到心坎的深处去。

  因为这幅画,是陈生林的见解。

  而非顾为经的见解。

  见解本身没有对错,谈不上顾为经的艺术修为就要收藏家高,思想更加深刻。

  但是。

  陈生林经历过的一切,顾为经都没有见识过。

  他不是一位亿万富翁,不是一个要竞选议员的人,他没有办法站在一座城市,一个国家的高度去思考问题,他没有体会过海外合作伙伴的有意的嘲笑,和不经意间所流露出来的不屑。

  顾为经也没有办法像陈生林那样,遇见过那么多的人,那么多的事,走南闯北,见识过世界各地霓虹都市最顶级的繁华。

  从而对脚下土地的宿命,对过去一百年间起起落落,却最终逃不出刻骨贫穷的历史发出追问。

  顾为经也提不出“5%发达国家”这样深刻的见解。

  这些……从构图到思想,全部都是陈老板的东西。

  行业内的鄙视链里,搞插画出身的艺术家的经常会被画展之类的地方出身的严肃艺术家在心里觉得低人一等。

  就有这样的缘故。

  画多了插画,有些画家常常在创作中就是会有这样的习惯,画家会习惯把自己的作品当成盛放别人思想的容器,而非自身见解生根的土壤。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