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白凤,就第一印象而言,他在葛浒和葛懋眼里属于坚毅冷酷的那一类人:待人处事随心所欲,看似从不考虑他人的感受,而且讨厌阿谀奉承和无聊的日常对话,但是同样的,他也从不在乎别人考虑不考虑他的感受,所以在这方面他对待自己和别人都是一样的。

  甚至在大多数情况下,他对待自己会比对待别人更加苛刻,就比如眼下这个疯狂的决定。

  为了方便行动,白凤在旅途刚开始的时候便已经把头发割短,不过出于保暖的考虑还是留下了一点长度,不束发时大概是到下巴的位置,绑起来后会梳到后脑勺变成一根小辫子。他的胡须又长又密,而且黑油油的,远远看去就像一个野人。

  外面风雪见势要停,白凤旋即示意葛懋将葛浒再次绑好固定在自己背上——他掮着一个像是马扎的东西,是他亲手做的,可以让葛浒坐在自己身上而不会轻易掉出去。

  就是依靠这个装置,白凤得以背着葛浒从藏经洞出来的冰壁成功爬了下去,当然,这其中少不了葛懋的帮助。

  现在,他们要走出暂时的避风港,继续往山下走。

  他们仿佛在天边漂泊,从云端之上的地方走来,历经严寒和疲累,通常努力一整天后仅仅只能走下一个斜坡。

  云层还在身边包围着他们,天空从没有距离他们这么近。

  ——我们出不去了?
  抬头看,神秘的幽蓝,闪烁着点点星光,这是万年不灭的宇宙蜡烛,没有温度的冷光使人觉察不出实感,就像这看不见尽头的雪线,只要身在其中就很容易会迷失。

  ——夜晚的篝火再次升起。

  借此良机,葛懋第一次想要认真观察白凤的一举一动:他的所有行为都有迹可循,从不拖泥带水,需要生火就会去生火,需要做挡风措施就会去做挡风罩,总而言之,他就是想要把自己和师父葛浒都带下山去。

  “干嘛要这么拼命……多辛苦。”葛懋回想起还在藏经洞时,他和葛浒都是在不知不觉中受到了白凤的指引,默默同意了这个决定。

  “下山,一定要下山!”

  白凤当时是这么说的。

  “继续待在这里就是慢慢等死,唯有下山才能让灵蛇观重生。”

  他的眼神没有分毫迟疑,发自心底觉得自己的决定是天经地义之事。

  “现在就动身。”

  葛浒似乎看出了葛懋的疑惑,他问道:“葛懋,第一次下山,很辛苦吧?”

  “师父,我们真的能走出去吗……”

  “自从上山后,老道就从没出去过,所以这件事你问为师,为师也不晓得。”葛浒看向白凤续道:“老道,终究是老了。”

  葛懋仔细想了想,难道自己真的需要下山吗?他真的需要认识其他人吗?他真的需要接触外面的世界吗?
  就算不下山,依靠在山上春天时开荒种出来的粮食也能苟且度日;就算不认识其他人,依靠藏经洞里的经典也能够充实自己的精神世界;就算从没接触过外面的世界,他也能够安稳度过这么多年!

  ——什么都不改变,什么都不用变。

  空气中传来一声焰火的爆裂声。

  葛懋站了起来,鼓起勇气面向白凤,对那个像野人一样的家伙说道:“白公子,小道不想再跟你胡闹了!”

  “啊?”白凤若无其事的看了葛懋一眼,然后回头继续用匕首整理火堆。

  “听不见小道说话吗?像你这么走,永远都走不出去。一不小心,可能还会死在路上!”葛懋说:“山里面有什么,白公子也经历过吧?与山共存久了,人就会越来越畏惧山,山是有脾气的!你非要违逆它,它就会降下惩罚。”

  “所以呢?”白凤从烧好的热水里舀出来一部分,就着热茶吃起冰馒头。

  “所以?!白公子,自古以来试图违逆天道者必然自取灭亡,小道劝你回头是岸吧!”葛懋一改之前完全支持白凤的态度,他现在站在了对立面。

  白凤笑道:“回到哪里去?藏经洞?回到那里就能顺其自然了吗?你是不是还想说自己会继承葛浒道长的衣钵,然后孤独一人守在藏经洞里直到老死?抑或是等到机缘来临,自己就可以光复道观!我说,你们这些习惯待在洞窟里的人,是不是脑袋都被洞窟占领了?”

  “小道有什么错?活在当下不好吗!”葛懋辩论道:“道法自然,无为即可为。只要合乎天理循环,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师父,您难道不赞同徒弟吗?”

  见葛浒默然不语,葛懋茫然了,他心想:“难道这不是师父教给我的道理吗?”

  “什么活在当下,就现状而言,你们只是在慢慢等死!真觉得自己得道飞升了?”白凤道:“活在当下,不是你们惧怕改变的理由,我只是在把你们引向更好的未来,葛懋道长如若不愿,你可以自己回去,葛浒道长可有异议?”

  葛浒道:“葛懋,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为师不会阻挠。”

  “师父……”葛懋紧握双拳,陷入到长久的沉默当中。

  白凤打开防风罩往山壁外瞧了瞧,说:“快要停雪了,赶紧吃完东西,我们今天必须走完这段路。”    “跟别人一起走就是麻烦。”白凤自己一个人先出去了,他没有要特意跟谁说这番话,但葛懋感受到每一句都是在讽刺自己:“这世上唯一不变的真理,就是世间的一切永远都在变化,渴望永远活在当下的人注定会消亡,会被这座山所吞噬。”

  葛浒看着白凤背影,惴惴不安地叹息道:“师弟,原来这么多年我们还是没有长进……”

  很快,他们重新启程。

  葛懋背着水粮,白凤背着最重要的货物——葛浒,二人交替走在前面挡风,坚持不住了就走到另一人的后面,合作得越来越熟练。

  随着雪线越来越浅,他们几乎能看见完整的、没有被白雪覆盖的山壁和陆地。

  风势减弱了,降雪也开始变成绵绵细雨,并且最终停了下来。

  到底走了多久呢?
  葛懋摸了摸自己的下巴,惊讶地发现自己也长出胡茬了。他抬头看看天空,那种忧郁神秘的深蓝已经看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白色的云朵,跟山上唯一相同的地方是,这里依然看不见阳光。

  他感觉自己有些了解白凤之前的话。

  白凤路过一个土地庙,露出了久违的笑容,他跪在那里祈祷片刻,然后继续背起葛浒穿越森林。

  这里是没有开垦的荒地,不过怎么样也比山上的雪地要好走得多。

  阳光不是突然之间冒出来的,它先是吹来一阵暖风,带着麦秸甜甜的香气,森林里的人仿佛在一瞬间步入了桃花源。

  还是那个丰收的季节。

  白凤带领葛浒和葛懋回到诛仙镇。

  忙于秋收的农民看见从昆仑山的方向走来这么几个邋遢的人,分外惹人留意,有人好奇上去问道:“你们是从哪里来的?”

  白凤说:“我……你们知道陆天秀在哪吗?”

  “陆先生现在在府上呢!”

  “能否带我前去问声好?”

  热心肠的农民可怜白凤一行三人的惨相,卖了一次人情做引路者。

  少顷,几人来到陆府前,白凤不想声张自己的身份,偷偷告诉陆家的小厮自己是谁,让小厮去引荐,果然很快,章思丹就领着两个小孩急匆匆地跑了出来。

  两个孩子,大的看上去已经四、五岁了,小的应该还未满月的样子。

  “白公子!?”章思丹恍若隔世般盯着白凤:“你还活着?”

  “是我……”白凤把葛浒放下来,葛浒感慨地活动下身体,而后白凤问道:“这都是你的孩子?都这么大了?”

  “是啊,毕竟已经过去五年了……”

  “什么?”

  白凤难以置信地站在原地。

  “五年?过去五年了?”

  “白公子……”

  孩子困惑地看着白凤,他那眼神好像是在说,丰收之日难道不该高兴吗?

  “嫣儿呢?嫣儿在哪!”

  “嫣儿不在这里。白公子,你先听我说完!!!”

  白凤崩溃了似的瞪着章思丹,把她怀里的婴儿都吓哭了。无意中,他想起昔日在藏经洞时葛浒说过的一句话。

  ——在这个地方计算时间没有意义。

  他无助地看向葛浒,忽然夺门而出,直往镇上去。葛浒见状,命葛懋紧随而至,说道:“务必要让白凤冷静下来,可不能让他做傻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