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27年,火城。傍晚时间六点三十分。

  一辆悬挂式空中列车,沿着环城轨道,穿行在城市的各片区域中。

  列车内,身着各色衣服的乘客们已经很疲惫了,有人摇摇欲困,但耳边又不得不忍受车厢里的营销广播声。

  有几个社会气息浓郁的小青年在瞄一名女乘客的白嫩大腿。

  沈然坐在靠窗的位置。

  带上耳机的一刻,外界的一切似乎都远离而去。只剩下沉浸在音乐中的孤独灵魂。

  他向窗外望去,

  一刹那,绚烂的景象占据了眼帘。

  窗户外面那是一个位于巨大穹顶之下的世界。



  鳞次栉比的高楼,如同钢铁森林般壮观。最为高大的那几栋建筑物有着简单而不失美感的LOGO,楼顶有扫射四面八方的光束,像是君主的目光在巡游自己的领地。

  城市的空间密度极大,一条条环城轨道穿行在造型奇特的建筑物之间,坐在轨道列车中就能看见巨大屏幕里各种科技产品的广告。再加上五颜六色的霓虹,让这座城市入夜后显得丰富多彩。

  这是人类殖民火星所建造的第一座城市,火城。

  在很多年前,火城还是人类文明历史中的一个奇迹。在建造之初引发过空前绝后的社会反响,大量的精英阶层、有钱人们都争先恐后地入住火城。

  火城曾是凝结了无数工程师毕生心血,在过去是最富裕、最发达的一座城市。

  然而,人们很快就发现对比有着丰富生态系统,高山,海洋,沙漠,丛林等的地球,火星荒芜的就只有石头。

  人最不能忍受的就是单调。

  在失去了最初的新鲜感以后,有能力离开火星的人们陆续选择了回归母星。

  在联合国大会的一次会议中,各国的大人物们提出了不下百条保护地球环境的条约。

  同时,这次重要会议也代表了火星地位的下降。



  就这样,火城从人类文明史上的一个奇迹,逐渐沦为了一个稍微特殊点的矿源城市。

  可以预见,随着人类不断前进的步伐,未来还将征服第二颗火星,还会有第二座火城......

  又经过三百多年毫无节制的开采,火星宝贵的矿脉也逐渐枯竭。这里彻底只剩下了地球精英们看不入眼的石头。

  他们似乎忘记了祖先们刚登上火星时的激动与狂热,更忘记了那些被留在火星上无法归家的人。

  被遗忘者并不会因为被遗忘就消失不再,正如很多人不会因为不知道自己活着有什么意义就拒绝生活。

  火城依旧还是一个高度发达的社会。城市里的大企业并不在少数,这里该有的都有,可以保证让每一个来到这座城市的人醉生梦死。

  甚至在某些方面,火城有的更多。

  耳机里忽然响起20世纪末的一位歌手为火城创作的一首老歌,曲风积极昂扬,那个时代仿佛充满了激情。

  沈然却因为心事,车窗上倒映着一张迷茫的少年脸庞。

  深夜,轨道列车,窗外的霓虹都市,老式耳机中的老音乐,一个孤单的少年...



  ......

  ......

  列车忽然向下,在经过一个类似山体隧道的黑暗空间后,驶到了城市的另一面。

  “高新区,到了。”

  列车广播声响起。

  沈然起身,随着涌动的人群,离开车站。

  与上面的城市风格不同,沈然走在一条环境极差的道路上。

  道路两边有不少的流浪汉,他们有的搭建了一个简陋帐篷,有的则直接暴露在人前,蒙上铺盖就能入睡。

  巷口的垃圾桶还有一个衣衫褴褛的老人在翻找可以吃的东西。

  不一会儿后,沈然来到了一个名为观澜湾的住宅社区,共有四栋楼房,外墙体都已经布满了老旧的痕迹。



  沈然走进第三栋,发现电梯门前聚集着一大群七七八八的人,于是他选择走楼梯。

  观澜湾原本是住宅楼,但如今更像是公寓,私自改造,乱搭建的现象非常严重。

  第二层就被改造成了一个小型酒吧。

  还好隔音材料不错。

  二叔家位于第五层,平时还是听不见。

  沈然取出钥匙打开房门。

  刚一推开门,屋内就环绕着浓郁的饭香气味,还有新闻广播的声音。

  “叔,我回来了。”

  沈然换上拖鞋,走进客厅里。

  值得一提的是,二叔家的这套房子算上公摊面积共有一百六十平方米,装潢方面也挺不错的。



  这主要得益于二叔的能力优秀。

  二叔名叫沈诚,是一个机械维修工,早年毕业于火城的一所有名大学,原本是足够进一家大企业里的,但却因为在校期间参与过一场思潮运动,导致上了各大企业的黑名单。

  婶婶就经常抱怨这件事,说二叔当时要是不那么幼稚,一家人现在过的不知道会有多好。

  二叔每每就只笑一笑。

  尽管被封死了上升的道路,但二叔还是沈然这辈子见过最优秀能干的人。

  沈然从来没见过二叔修不好的机器。不光高新区,就连附近几个区的一些人都会找上二叔,每天都有单子接,因此也足够养活一家子。

  “砰”

  工作间的房门打开。

  一个穿着深色工装,带着工作眼镜的中年人走了出来。

  “你今天去哪儿了?”二叔坐到沙发上,然后给了厨房一个眼神。



  沈然内心一紧,赶紧又喊了声,“婶婶,我回来了。”

  接着,沈然坐在二叔旁边,“我去了趟地上城。”

  “地上城?”二叔并没有多问,只伸出手,“回来路上遇到什么麻烦没有?把电击棒给我检查一下。”

  沈然从口袋里取出一根类似钢笔的玩意儿,把柄处有个按钮,按下的刹那,一串蓝色的电光闪了出来,让空气都散发出了焦黑的气味。

  这是二叔制造的一种防身用的小玩意儿。

  不同于治安良好的地上城,谁也不知道地下城的那些阴暗巷道里会不会突然钻出来什么罪犯。

  二叔娴熟地拆开金属外壳,看了遍电路板以及电线排列,确保无误过后,便重新组装交给了沈然。

  这个时候,婶婶也从厨房里走了出来,系着围裙,手里端着热气腾腾的饭菜。

  沈然赶紧站起来,想要帮忙。

  “不用。”婶婶比二叔小两岁,两人是从大学时期就在一起的,哪怕因为缺乏保养,如今有些人老珠黄,但漂亮的五官底子,依旧说明了她过去的美丽。



  “你今晚什么都不用做,只需要给我们好好交代一下事情。”

  婶婶把饭菜放在桌子上。

  话说出来的一瞬间,沈然顿时心中咯噔一响。

  很快,一家人就坐在了客厅里的餐桌上。

  除了二叔和婶婶以外,还有一个少女正“咕咕咕”地喝着粥。

  少女穿着睡袍,兜帽有两个可爱的兔子耳朵,翘着一双二郎腿,粉色的拖鞋一晃一晃得,露出圆润白嫩的后脚跟。

  少女名叫沈盈盈,是二叔的女儿,和沈然一样大的年纪,长相随她母亲。单马尾,几缕秀发落在耳畔,更显得皮肤的雪白,侧脸有着可爱的苹果肌,很有一种清纯的味道。

  相比于快速刨饭的沈盈盈,沈然连筷子都还放在碗上的。

  “一周前你们学校模拟考,为什么不告诉我?”婶婶同样没动筷,这会儿仿佛审问犯人一样看着沈然。

  沈然不知道要怎么回答。



  “成绩,说。”婶婶语气变得严厉。

  沈然从嘴里憋出了几个字眼。

  霎时,少女放下手里的碗,那双明眸惊讶地看向沈然。

  婶婶直接惊呼,“差了这么多!沈然,你是真的打算进阳极高中当混混了吗?”

  “阿离,小声点,沈然考这么差他自己心里也不好受。”

  二叔尽管也觉得不好,但还是轻言细语,“再说了,我听说高新区不是还有另一所高中的吗?”

  “另一个是女子职业高中!”

  婶婶怒视二叔。

  对方天天待着工作间修理机器,对其他事是一点也不了解啊。

  沈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桌子下的双手紧紧抓着大腿。



  客厅里的气氛降到了冰点。

  “一年前,我就说你要是学不会,晚上可以让盈盈辅导你,你非不肯。”婶婶说话的节奏很快,很难给旁人有插话的机会。

  旁边,少女眨巴了下眼睛。

  “沈然不也是不想打扰盈盈的学习吗?”二叔还想帮忙解释。

  “打扰得了什么?盈盈她就算是在江南中学,都是班上前几名,现在还内定了可以直升江南高中,都不需要参加升学考试...”婶婶正为自己的女儿感到骄傲。

  “她有凤凰A级芯片。”沈然嘴里突然冒出一句。

  话音刚落。

  少女不眨眼睛了。

  婶婶也一顿,好半响都没说出话。

  七年前,婶婶和二叔商量,痛下决心,掏出了家里的所有积蓄,并且贷款五十多年,一家子咬牙给沈盈盈买了一块当时由梨花大学研发部制造的凤凰A级芯片。



  凤凰芯片的数据模型是学习,哪怕放到现在都属于是市场上的高端档。而这块芯片的价格相当于八套这样的房子。

  尽管沈然并不想说这样过于直白的话。

  但任何人都不能忽视这一点。

  那可是江南区啊。

  火城最富裕的几个行政区,多少人挤破脑袋也想要进去。

  江南中学的学生几乎九成都能直升江南高中,然后高中毕业时又有五成可以去到梨花大学深造,最后甚至能有一丝鲤鱼跃龙门,进到地球首都星的机会。

  沈然羡慕的同时,与这样的天之娇女共同生活屋檐下,压力也是难以用言语形容的。街坊邻居,包括自己在学校里的老师都知道在江南中学的沈盈盈。

  差距并不只有这一点。

  沈盈盈是这个家庭的宝贝和骄傲,自己则属于是一个外来者。

  寄居在别人家的屋檐下。



  父亲死后,母亲改嫁,这么多年了甚至连电话都没打过...

  沈然积压在心里的情绪很复杂,在这里用了一句“她有凤凰A级芯片”说了出来。

  良久过后,

  婶婶忽然动起了筷子,语气也没有那么严厉了,“你父亲以前不是最痛恨芯片和机器了吗?说这东西是那些大人物用来加固阶级,限制底层人口的科技钢印...”

  “我吃完了。”

  少女忽的放下碗筷,有些不高兴,她踩着粉色拖鞋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餐桌上,二叔眉头紧皱,同样有点想要去卫生间抽根烟。

  沈然低垂着头,依旧没有动筷子。

  对于人生,对于未来,他现在充满了彷徨与迷茫。

  “那你后面要怎么办?”婶婶又问。



  “我不知道。我想努力沉淀下后可能会好一些。”沈然声音低落。

  “就只剩下两个月了,你还怎么努力?又沉淀得出个什么?”

  “不是。沉淀的意思...是留级。”

  “......”

  婶婶一时无语,又气又因为沉淀的意思想笑。

  正在这时,二叔忽然看向沈然,“其实不光是你父亲,不知道为什么,你三叔他这些年偶尔也有发来消息,说不想让你植入芯片。”

  三叔?

  沈然微微错愕地抬起头。

  父亲那一代共有三口人,一个是自己的父亲,一个是二叔,还有一个就是三叔。

  不同于自己父亲还有二叔,三叔他大学上到一半,突然放弃了外人羡慕不已的未来,没毕业就消失了。



  三叔走之前只留下一封书信:他说火星太贫瘠了,他想要去外面看看海,星辰大海。

  “你一个月前十五岁了。虽然还没有成年,但一些人生大事,我想还是由你自己决定。我们则想办法,尽量给你提供帮助。”

  说着,二叔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烟,抽出一根夹在手指间,点燃。

  袅袅烟雾飘了出来...

  尽管这年头市面上有许多效果更好的致幻物,但传统香烟还是有一个最大的优点,那就是便宜。

  “别在家里抽烟!”

  婶婶顿时生气,但并没有真的制止。

  因为,她听出了二叔的意思。

  这是打算要给沈然也搞一块芯片吗?

  婶婶胸口像是被一块大石头给压着,多次想要说什么,一双手握的泛白发青。



  一家人为了沈盈盈一个人的未来,已经背上了长达五十年的债务。

  如今还要再加重这足够沉重了的命运吗?

  二叔在饭桌上抽着烟,那张面庞在云雾缭绕中显得很是沧桑,法令纹又更深了几分。

  “三叔为什么也不想让我植入芯片?”沈然好奇地问。

  二叔摇头,“不清楚。你三叔这么多年和家里的联系,总共就不超过五句,我连他现在怎么样了都不知道。”

  沈然沉默了。

  “不用。”并没有想太久,他很快就给出了回答。

  “不用?你...”

  婶婶先是错愕,随后又想要开口,但最后还是不甘地止住了。

  二叔抽烟的动作也一滞。



  客厅再一次陷入了安静当中。

  沈然没有多说什么。

  自己尽管深深地羡慕着沈盈盈,同时也明白芯片在这个时代对于每个人的重要性,可以改变自己的命运。

  但他做不到让二叔家再一次背上更加沉重的负担。

  因为沈盈盈,二叔现在每天都要工作至少十个小时,婶婶也在外面找了好几份工作,已经是相当危险,过度劳累的程度了。

  有时候,沈然晚上起夜的时候,就看见二叔的工作室还亮着灯光。

  如果...万一哪一天二叔和婶婶不堪重负倒下了......

  烟熄灭了。

  二叔又点了一根,一直沉默着,只一根又一根地抽着烟。

  最讨厌二叔抽烟的婶婶,这一次也没有说话。



  “不是还有两个月的时间吗?我再加把劲试试看。”

  说话声突然响起。

  沈然动起了筷子,一边吃饭,还特地露出一副笑容,“我父亲还在的时候就经常说,他不信他比不过机器。我其实也还是挺倔强的,不到最后一刻,谁又知道结果呢?”

  婶婶的手艺不错,饭菜很香,但沈然的嘴里却满是苦涩的味道。

  这个时候,电视屏幕里传出了今日的联邦新闻。

  “联邦星院今日公开宣称,科学家发现的全新物质,星能即将正式投入到各行各业的工业运转当中。”

  “星院首席科学家,陆落于地球时间昨晚七点十五分在家中突发疾病身亡。”

  “梨花大学高校院士施言海提出质疑,称联邦星院对于星能的研究为何迟迟没有公布详细数据,就这样让星能投入到火星城邦的工业当中,无异于是在拿我们进行实验。希望联邦星院可以公布具体的详情,与火星人民一同携手推动人类文明的进步。”

  “......”

  新闻声音极好地转移掉了沉重的话题。



  婶婶看向大屏幕,惊讶说道,“星能?新能源吗?地球联邦这么好心,居然会选择主动公开。”

  “这是一次技术层面的大革新,藏又是藏不住的。另外,他们应该是打算要让星能进入火星了。”

  旁边,二叔抽着烟,看着电视新闻的眼神深沉。

  “要真是好东西,地球的那群老爷们舍得拿出来给我们?”婶婶狐疑。

  二叔杵灭了烟蒂,道,“很简单的道理。星能的核心制造技术被人家掌握在手里,只要火城中的那些企业真的完成了更迭换代,生产线用了人家的,到时候掌握了源头的联邦就彻底掌控了火城的命脉。”

  “最坏的结果就是,他们日后只需要一句话,断掉源头的话,火城的运转甚至会直接陷入停止。”

  此言一出,婶婶顿时有些慌乱,预感到了一场改变风暴的到来。

  婶婶赶紧追问,“星能到底是什么?真能让我们火星上的那些企业被逼上这条路?”

  二叔叹了口气,“我们这样的升斗小民又怎么会清楚?但根据我一些老同学的说法,星能的重大性等同于核能,是能够推动人类文明迈进到下一个阶段的。”

  “......”



  餐桌上,沈然对于这样的新闻并不感兴趣。

  他只联想到了今天下午那伙帮派成员说的火城最近有大变化。

  至于人类文明迈进到下一个阶段?

  与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呢?

  人类舰队据说都进入半人马星系了,高级工程师们在设计一个无比宏大的蓝图。可这座城市里却连一个正常点的高中都没有自己的位置。

  ......

  晚饭结束后,沈然正要回到自己的房间,忽然又发现,对面沈盈盈的房间门上挂了一块不高兴的黄脸图片。

  这代表了对方今天的心情不高兴。

  平日里要是没什么事的话,少女在门上基本挂的都是反面的笑脸。

  沈然想到自己刚才的那番话,想要敲房门,说句抱歉。



  可就在这时——

  客厅的门铃声突然响起。

  随后是二叔惊讶地呼喊,“沈然,过来一下,有你的一个包裹。”

  包裹?自己这段时间并没有网购啊,沈然有些疑惑。

  “我来了。”回到客厅,沈然就发现二叔手里抱着一个纸箱子。

  接过包裹,沈然一脸困惑。

  更加奇怪的是,包裹上还没有寄件人的信息,就只有地址:火星火城高新区学成大道观澜湾三栋501,沈然先生。

  “什么包裹?谁给你寄的?”婶婶也看了过来,好奇地问道。

  “不知道。”

  沈然回道,纸箱倒是不重。



  二叔和婶婶并没有太在意。

  婶婶吃完晚饭,又要准备出门工作,二叔则继续坐在沙发上盯着电视上的新闻。

  敏锐者已经察觉到了天边聚集起的乌云。

  在民众看不见的一些地带,那里的雷声,震耳欲聋。

  星能的发现,能源的革新,绝对将会成为人类文明命运的一个重要转折点。

  另一边,沈然抱着那个奇怪的包裹回到自己房间。

  拆开。

  里面是大量的泡沫气垫,正中央包裹着一个纯黑色的小盒子,还有一封信件。

  沈然愈发奇怪。

  他取出那个信件,坐在床沿上端摩,是普通的纸质材料,上面是一行行手写的文字。



  “当你看见这份信的时候,距离你生日可能已经过去了很多天。希望你心里的难过可以少一点。”

  “我其实很早就寄出了这个东西,只是这边盯着我的人很多,再加上路途遥远,海上风波不断。看完这封信的内容后,你也要记住把这封信给烧掉。”

  “箱子里是我这些年调查发现的一个极为特殊的东西。有人用它改变了人生,有人用它正在改变世界,我也想,但我做不到。”

  “三叔把它送给你当作生日礼物。生日快乐,沈然。”

  “——沈修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