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常岁宁主仆三人走近,那箫声停了下来。

  吹箫之人也下意识地侧转过身。

  那是一张很年轻的男子脸庞,二十出头而已。

  春日已至多时,他却仍披着厚厚的狐毛披风,饶是如此,还是叫人觉得清瘦单薄。

  那张称得上清俊的面孔过分白皙,唇色也较常人稍浅淡了些。

  他身侧站着一名侍从, 见得常岁宁来,在他耳边小声说了句话:“世子,这就是那位常娘子……”

  常岁宁自不知那侍从说了什么,但见对方就站在河边,她亦不好装作没瞧见,隔着五六步远止步, 抬了抬手——

  “荣王世子。”

  那年轻男子闻言面上现出惊讶之色:“你认得我?”

  常岁宁摇头:“猜的。”

  对方一愣之后,忽而了然:“也是。”

  他笑了一下, 似有一丝自嘲:“在京中如我这般病弱的宗室子弟, 再寻不出第二个来了。”

  这倒也是实话。

  但常岁宁能认出他来,却是另有缘故——他的眉眼同他父亲荣王,有七分相似,说不是亲生的都没人相信。

  想到荣王这个昔日长辈,常岁宁便询问了一句:“听闻荣王世子此前受惊病下,不知现下是否好些了?”

  此事说来,与她还有些干系。

  她那日在喻增所给的名单之上,看到了荣王世子也在, 便与喜儿多问了一句这荣王世子李录之事,殊不知却听喜儿说对方病了,且是在祈福大典那日给吓病的——

  也就是说, 当日她这个被大象攻击的倒霉鬼没被吓着,却反将荣王世子给吓病了。

  倒也是无妄之灾。

  “已经无碍……”听她提起此事, 李录看起来有些不甚自在:“叫常娘子见笑了。”

  常岁宁不以为意:“一时运气之事,无甚可见笑的。”

  她胆子大,却不至于看轻胆怯者。

  身体健全者, 也并无资格立场去嘲笑病弱之人——正如运气好的人若去上赶着奚落运气差的,便实是一脸蠢笨之相。

  看着那少女已带着女使去了河边打水, 李录有些怔然。

  又见她熟练地将两桶水打了八分满,再轻松提起,他面上便又添惊讶之色。

  看着那对主仆走远,李录面上的惊讶仍未褪去:“前几日听闻应国公世子被常娘子打了,我原本还不信的……”

  而现在,他不禁有点担心应国公世子的伤势了。

  “可不是么……这水打的还真是实在。”那侍从也不禁感慨道:“真不愧是常大将军府上的女郎。”

  李录点头:“是啊。”

  常大将军府上的女郎——他在心底重复了一句。

  “世子,此处有风,不如回去吧。”

  “不急。”李录看向河对岸的青山:“此处风光甚好,只觉呼吸都顺畅了……”

  他说话间,手中持箫,再次凑到了唇边。

  听着身后再次响起的清幽箫声,常岁宁脚下未停。

  荣王是先皇最小一位的庶弟——

  先皇是指先太子的父皇,圣册帝已故的夫君弘孝帝。

  弘孝帝驾崩后不久,本要继承大统的先太子也因病故去,四下惊乱中,在如今的圣册帝昔日的明后与一众大臣的商议之下,立了彼时仅剩的七皇子李秉为新帝。

  然李秉登基之后,即显露荒淫昏聩之态, 治下无道,且之后又因患下无法言明的春疾, 病痛缠身,性情逐渐暴戾,朝中怨声载道——

  三年后,大盛与北狄一战大胜之际,玄策军归朝,明太后在众臣多番提议之后,主张废去了李秉的帝位。

  被废后不久,李秉病逝,以郡王之礼下葬,故世人不以帝王相称,谈起先皇来,所指便还是弘孝帝。

  而荣王,便是弘孝帝同辈中排行最末的庶弟,先太子最小的一位王叔。

  如今任益州都督的荣王,只得李录这么一个独子。

  因李录体弱,便一直留在京中养病。

  明为养病,实则更像是个质子。

  常岁宁这两日得闲时便与常阔或乔玉柏打听些朝堂之事,乔玉柏昨日同她说——据闻当初圣册帝登基后,从宗室子弟中挑选储君以待日后承继大统时,本是想过要立李录为储君的,但荣王及许多大臣认为李录体弱,不堪担此大任,这才作罢。

  是以,这位荣王世子曾与储君之位擦肩而过。

  幸而是擦肩而过。

  否则此时便没可能听得到这箫声了。

  从当下裴家之事便不难看出,明后的所谓还权之说不过是为稳固人心而已——

  权势之争,总是循序渐进步步收紧的。

  正如明后此前已有为帝之心,却仍推举李秉为新君,新君昏聩不堪的那三年,亦是她趁机揽权收拢人心的三年。

  有一些世族官员于背地里唾弃明后之际,常会讽刺其最大的本领是生下了一双短命的好儿女。

  这双儿女活着的时候,为她争来了荣宠。

  这双儿女死了的时候,时机也都恰恰正好,同样为她谋得了最大的利益。

  ——足够争气,又足够短命。

  常岁宁握着木桶的手指收拢,看向前方的青石小路。

  此时,一道从一旁的岔路上走来的深青色的身影闯入了她的视线。

  是崔璟。

  “小阿鲤,你果然在这儿!”崔璟身后的阿点快步走来,上前夺过常岁宁手中的水桶:“我来帮你吧!”

  他来大云寺虽是来找常岁宁的,但到底是男子,不适合时时跟在她身侧,于是便被崔璟安置在玄策军中。

  常岁宁这几日都未曾见到过崔璟,此时见了面,想到那日明谨之事,便开口道了句:“那日之事,多谢崔大都督。”

  “谢我作何。”崔璟面无表情:“我不曾帮过什么忙。”

  言下之意,人又不是他帮着打的。

  见他也是要回寺中,常岁宁便一同往前走去,边走边道:“我是说将我打了明谨之事宣扬了出去——”

  崔璟脚下微顿:“你为何觉得会是我所为?”

  常岁宁:“猜的。”

  说罢,又补了一句:“这很好猜吧。”

  崔璟:“……”

  怎好像将反问的他衬成了个傻子?

  “顺手而已。”他也未再否认。

  常岁宁便问:“崔大都督为何要帮我宣扬此事?”

  “众人皆知之下,可让明谨来日稍有些顾忌。”

  常岁宁点头,正如她猜测的一样。

  她又问:“那崔大都督为何帮我?”

  “小阿鲤,这还用问吗?”走在最前头的阿点头也不回地道:“当然是因为我们都是一家人啊。”    崔璟不置可否:“常娘子是因前辈之故,才与明谨起了冲突——前辈是玄策府的人,此事本该由我出面解决。”

  常岁宁了然,原来是因为这个。

  “可阿点也是我的朋友家人。”她说:“这也是我应当做的。”

  “这有什么好争的?”阿点忽然放下水桶,转回身面向二人,先抓起常岁宁一只手臂:“小阿鲤,我与你是家人——”

  而后,又去抓崔璟的手臂:“小璟,你也是我的家人!”

  他说着,忽然拿着常岁宁的手压在崔璟的手背上:“所以,咱们三个,哦,还有常叔……整个玄策府,都是一家人!”

  常岁宁:“……”

  崔璟:“……”

  阿点满眼期待:“我说的没错吧?”

  一旁的元祥神情复杂地看着那被强行压叠在一起的手。

  死也没想到大都督第一次碰女子的手,竟会是这么个情形。

  且阿点将军是出了名儿的力气大……

  这就好比在强行问——感动吗?

  此情此景只能答——不敢动,动不了。

  外力压制加之眼神期盼下,那二人只能点头。

  崔璟:“嗯。”

  常岁宁:“没错。”

  阿点“嘿”地一声笑了,这才满意地松开。

  常岁宁甩了甩被攥得有点疼的手腕。

  崔璟则默默负起那只手在身后,似无事发生般看向前方。

  阿点高高兴兴地重新提了水往前走去。

  “那明谨嚣张惯了,纵有顾忌,却也不会太多。”崔璟继续方才的话题,道:“日后你需多加提防。”

  常岁宁点头。

  这话她近日已听了无数遍了,可见这明谨行事的确猖狂。

  “若在城中遇到麻烦,如果来得及,可就近去寻玄策军相助。”崔璟怕她不懂,又解释了一句:“白日里城中会有玄策军巡防。”

  常岁宁下意识地道:“可他们并不认得我,未必会轻易信我的话吧?”

  玄策军治军严明,走的可不是平易近人的路子。

  崔璟停下了脚步。

  他取下腰间一枚铜符,那鱼形铜符设计精巧,在他手中一分为二。

  崔璟将其中一半递向常岁宁:“你持此物,若遇危险,可随时就近寻玄策军,他们定会相助。”

  元祥看得惊住。

  此符虽非调动玄策军的军符,却也是都督的贴身之物,军中见之如见都督,怎么此时都督忽然就送给常娘子一半?
  都督这莫不是在那一声声的家人中迷失了自我吗?

  哎……说到底都怪崔家待都督太过冷情,以至于在外这三言两语,竟就让都督上了头!
  由此可见,都督内心该是多么渴望家人的温暖?

  想到这些,元祥险些泪洒当场。

  常娘子还愣着干什么?快收下啊!

  都督好不容易打开了心扉,倘若被拒绝,心门怕是就要自此锁死了!
  常岁宁本是随口一问,却不料崔璟竟给了此物,一时难免意外。

  阿点催促道:“小阿鲤,拿着吧!自家人就不要见外了!”

  见崔璟并非是假客套,而是真实在,常岁宁便伸出手接了过来:“多谢崔大都督。”

  崔璟这才继续往前走去:“谢倒不必,聊胜于无——”

  “……”常岁宁看着手中的铜符。

  喜儿也险些听不下去。

  聊胜于无?

  堂堂玄策军首领,崔氏嫡长孙的贴身铜符……这若叫“聊”,那她就真的无了!
  崔璟的话还未说完:“你还是要自求多福。”

  常岁宁点头“嗯”了一声:“崔大都督放心,这个我擅长。”

  经过这段时日同这具身体的磨合,随着对形势局面的了解,脚下是故土,身侧是故人,除了阿爹密了点,砸得她有些发懵之外——如今她也得以卸下些许防备,慢慢变得松弛了一些。

  在北狄那三年,她都快要忘了曾经的那个“自己”是怎么活着,是怎么说话的了。

  而今,她似乎又慢慢将自己找回来了。

  听着这句“大言不惭”的话,崔璟转头看了一眼身侧的少女。

  她在看着前方,一双眼睛尤为明亮。

  崔璟回了寺中,便去忙了公事,常岁宁则带着空了的桶,再次去了后山打水。

  如此反复四趟来回,日头渐渐升高,那坐在河边巨石的荣王世子忍不住问:“常娘子不累吗?”

  “最后一趟了。”常岁宁拿手背擦了擦额角上的细汗,随口问:“荣王世子还不回去吗?”

  李录含笑道:“就要回去了。”

  他说着,再次看向对岸青山:“此处风光甚好,只可惜明日就要离寺了。”

  “明日贵人们就要离寺了吗?”不远处的小沙弥闻言看向常岁宁主仆,不由小声道:“真是可惜了呢……”

  没人帮他们干活了。

  一旁年长些的僧人低声训斥小师弟:“……怠懒之心岂可有?”

  小沙弥愣了愣:“我只道可惜,师兄怎知我可惜的是什么?”

  哦!他知道了!

  除非师兄跟他有一样的想法!

  小沙弥拿抓贼的眼神盯着自家师兄,那僧人脸色涨红,连念几声阿弥陀佛。

  末了,想到昨日听住持方丈讲经时的心得,又试着与自己和解,尝试接纳真实的内心。

  他这也是人之常情……

  毕竟干活勤快又实在的施主,谁能不喜欢呢?
  阿弥陀佛,一不小心接纳的太彻底,甚至已经开始期待下一次祈福大典了。

  ……

  祈福七日已满,圣驾遂启程回京。

  从清幽的山寺回到了众声鼎沸的朝堂,那些波涛涌动便也随之由暗转明。

  次日早朝之上,对于裴氏一族的处置也终于落定。

  裴岷已死,凡有牵连者皆论罪处之,抄没家产,经查明不涉罪行之人则不予牵连——

  一时间,裴氏族人或入狱,或被流放贬谪,纵余下幸存者,顾不得悲痛感伤,皆仓促携家眷匆匆离京而去。

  随着昔日裴氏族人聚居的靖善坊被查抄搬空,煊赫多时的裴氏一族,就此衰败散离。

  一场春雨落,京城之外的净业庵中,时有妇人尖利的声音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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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