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屑的话让那两名追上了前来的女使面面相觑。

  她们没办法相信一个常年里大半时间都处于疯傻状态的人说出来的话,更何况这话本身也叫人无法相信半分——

  死了十几年的人怎么回来?

  “真的是殿下,你们没看到吗!”玉屑指向那面墙壁,两名女使不知她所指何物,只当她是失常之下自认看到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而她们所见空空如也。

  “也对……你们是认不得的……”玉屑神情反复地喃喃道:“只有我认得,只有我认得而已, 定是殿下回来找我了……”

  她说话间,身上抖得愈发厉害,面色苍白到了极点,惊惶转身看向四下:“是殿下回来找我了!”

  “是殿下回来找我了!”

  见她一遍遍地重复着这句话,且逐渐激动到不可控制,那两名女使唯有将人强行带回院中,软硬兼施地让人服下安神镇定的汤药。

  服药后不久,玉屑终于昏睡了过去。

  如此一番折腾, 两名女使亦是精疲力竭,一人擦着汗道:“玉屑姑姑今日是怎么了,已许久不曾见她这般了。”

  玉屑的痴疯之症虽一直是时好时坏,但如今日这般中了邪一般的模样却是少见。

  “像是受了极大的惊吓……”另一人看了看院中,有些胆怯地道:“该不会当真是瞧见什么了吧?”

  同伴瞪她一眼:“即便真是殿下的一缕游魂回来过,又何惧之有?长公主殿下生前是那般叫人钦佩的人物,心系大盛江山百姓,纵是成了亡魂也是英魂,定不可能加害咱们大盛子民的。”

  “这倒也是……”那女使说着, 忽然就不解地皱了下眉,看向屋内的方向:“那……玉屑姑姑为何看起来竟如此惧怕?”

  她们并未见过长公主神容,如此一想便不觉得怕了, 而玉屑姑姑可是昔日长公主身侧最亲近的女使, 自有主仆情意在,且往日半疯半醒的言语中亦可见待长公主殿下的景仰怀念之情,人也正是因为接受不了长公主不在人世的事实,才疯了傻了的……

  可此时怎么却因“殿下回来了”这一认知, 而畏惧到这般程度?

  “对啊……亡魂也是分远近亲疏的, 倘若我阿娘回来瞧我,我且要欢欢喜喜地扑过去将她抱住呢。”

  二人说罢这些,只觉玉屑的反应的确反常。

  但转念一想——

  “但玉屑姑姑到底与常人不同,许是脑子里的哪根弦一时没搭上吧?”

  有些人是少根弦,玉屑姑姑显然是弦没少,但弦全乱了。

  左右皆是虚无缥缈之事,两名女使便不再讨论此事,各自做活去了。

  看似昏睡中的玉屑却并不安稳。

  她所服安神镇定的汤药是由医官所开,药量把控得很好,不至于过于损害她的身子和神智,又可很好地起到安神之效——

  但那是平常之时。

  今日她的情绪起伏,显然与往日不同。

  她不停地做噩梦。

  她悄悄将无色无味的药粉倒入一盏茶中,一只纤长却带着许多细小旧时伤疤的女子的手将那盏茶接过喝下——

  随着茶盏被放下时发出的轻响,让画面顿时转换,她来到了一望无际的雪原之上,她一直跑不敢回头,却好似还是看到了殿下断颈的画面。

  眼看追兵就要追上她时,前方有人相救接应, 那是殿下的安排,是殿下让她有活下去的机会……

  而答应来接她的人却始终未曾出现。

  那人竟骗了她!

  她还在雪中奔逃, 却见满目银白中忽然洇出猩红, 是鲜血染红了雪地——

  于是她看到那浑身浴血的女子站在了她面前,眼中是无声质问。

  她赶忙摇头——

  “殿下……不是那样的!”

  玉屑猛地坐起身来,自睡梦中惊醒。

  窗外天色将亮未亮,冷汗浸湿了中衣,发间湿黏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更多一些。

  她捂着脸克制着哭声,泪水汹涌,自指间渗出。

  再抬起头时,她那双被泪水冲洗过的眼睛,似乎恢复了两分少见的清醒。

  忆起白日所见,她一时分不清梦境现实与想象。

  于是她动作有些迟缓地下床,避开守夜熟睡的女使,赤着脚出了屋子,将院门推开,走了出去。

  出了院门,她便快步跑向那面院墙。

  借着半亮的天光,她清楚地看到了墙壁上画着的暗号痕迹。

  是真的!
  不是梦!
  这个暗号分明只有殿下会用!

  玉屑颤颤伸手触向那图案,眼神几变之后,忽然疯狂地拿手掌擦蹭起来。

  她的手掌很快被磨破,有血迹渗出,而那图案总算消失在了她眼前。

  但也仅仅是从眼前消失了而已——

  玉屑眼神惊惧不安,先前的两分清醒不在,猛地转过身往院中跑去:“不,全是假的,全是假的!”

  随着女使被惊动醒来,崇月长公主府内的这座小院再次陷入了短暂的混乱中。

  同一刻的大将军府,常岁宁已准时出现了演武场上。

  今日便是她动身去往国子监的日子,但她还是来了演武场。

  楚行既觉欣慰,又感到不舍,只再三叮嘱常岁宁读书归读书,却也决不能荒废了习武。

  “楚叔放心,我又不是去做正经监生的,想何时回来便何时回来了——”

  楚行一听,便借机提出了自己的想法,欲敲定下来:“既如此,女郎每三日回来两日,如何?”

  楚行满脸写着“叔这个要求不过分吧”的神情。

  常岁宁想了想,虽觉这个提议必将在乔央面前坐实她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罪名,但还是点了头:“便听楚叔的。”

  她一开始也差不多是这么打算的。

  楚行愈发欣慰,并亲手替常岁宁准备了一车行李——大到拳桩沙袋,小到一瓶药油,十分细致。

  今日常岁安未来演武场,而是早早地等在了府门外,准备送妹妹去国子监。

  在看到妹妹出来的一刻,原本失魂落魄的少年连忙端起笑脸,态度积极地催促:“宁宁,快动身吧!”

  如此强颜欢笑了一路,妥帖地将人送到了国子监,直到折返的路上,少年眼角才浮现了一丝泪光。

  待回到府中,更是将房门一闭,把自己关在了屋子里头。

  剑童在门外备觉无奈,隔着房门劝道:“……女郎只是外出求学而已,过几日还回来呢,郎君何至于如此?”

  “你懂什么,你又没有妹妹……”屋内传出少年人哽咽的声音。

  “属下虽没有妹妹,但有阿姊啊,去年阿姊出嫁时,属下闷闷不乐,郎君不是还曾劝过属下吗?”

  坐在门后,以后背抵着房门的常岁安流着泪,十分坦诚:“风凉话谁不会说?”    “那属下倒真好奇若日后女郎嫁人时,郎君当如何?”

  听得这个可怕到极点的话题,少年人虎躯一颤,痛苦万分:“那我死了算了呜呜呜……”

  剑童:“……”

  得,郎君劝他的时候一套一套,待轮到自个儿时,就只会拿绳子往脖子上一套了。

  剑童只有提议道:“那不然……郎君也去国子监读书?”

  “我若去了就只能做监生,且不说须得考试,单说宁宁每三日回来一趟,我却是不能,这么一算,更是不值当!”

  剑童摸了摸鼻子。

  不得不说,事关女郎之事时,郎君的脑子转得就是格外地快。

  横竖是没法子了,剑童只能给出最后的建议:“那郎君痛快哭吧,哭出声来,省得憋坏,属下哪儿也不去,就在这儿陪您。”

  话音刚落,常岁安便给予了响应。

  听着那有些震耳朵的哭声,剑童放轻脚步默默离去。

  ……

  次日,崔璟从宫中回到玄策府,意外看到了阿点。

  “前辈又回来取东西?”

  阿点跟在他身侧,神态有些失落:“不是的,小阿鲤去乔军师那里读书去了,每隔三日才会回来一趟,他们不准我跟去,我只好回来找你们玩。”

  崔璟:“读书?去国子监?”

  阿点点点头:“小阿鲤说她拜了乔军师做先生。”

  元祥听得意外且惋惜:“常娘子怎想到要去读书?”

  他那日观常娘子于水中揍他家都督,分明是习武的一把好手,去读书,那不是浪费天赋吗?

  不想要的习武天赋可以给他!

  阿点说道:“小阿鲤说她去读书,是为了日后做大官。”

  大官?

  崔璟有些想笑:“她想做多大的官?”

  “很大很大!她说只有这样,往后我闯祸时她才能通通替我摆平!”想到这个承诺,阿点的失落才总算淡去,想了想,又自己补了一句:“大约是要做和殿下一样大的大官吧。”

  元祥赶忙捂他嘴:“点将军,这话可不兴说啊!”

  先太子殿下那是储君!
  这不纯掉脑袋的活儿吗?

  崔璟倒未见紧张,面色如常地看向前方。

  又是扬言要拿起斩岫,如今又拜师乔祭酒要读书做大官——她忙得过来吗?
  另一边,乔玉柏也表达了同样的疑问。

  “宁宁……你怎还带了这些过来?”看着很快被喜儿搭建起来的小小演武场,乔玉柏只觉惊异:“你既要读书,又要习武,又要与阿爹学钓鱼,当真学的过来吗?”

  常岁宁:“读书不过坐着打发时间而已,钓鱼与歇息偷懒何异?至于习武,强身健体活动筋骨罢了,这些皆算不得学。”

  乔玉柏:“……”

  他不理解,但他大开眼界。

  世上竟有如此能学且不认为自己在学的奇人。

  “宁宁,阿兄,该去用饭了。”廊下传来乔玉绵带笑的声音。

  常岁宁应了一声,便与乔玉柏一同走过去。

  乔玉绵伸手挽住了常岁宁,眉眼间写满了愉色。

  她性子内敛柔软,平日里虽未曾说过孤独之言,但到底是年纪轻轻的女孩子,能有同龄的妹妹作伴,自然是无比欢喜的。

  晚食是王氏亲自准备的,忙活了小半日。

  乔祭酒已料理罢公事,此时给自己倒了一盏闲酒,笑着朝孩子们招手,让人都坐下:“今日是宁宁搬来家中第一日,我特意交待你们阿娘做了一桌子好菜庆贺——”

  王氏朝着丈夫“呵”地冷笑一声——他何时交待过了?

  面对妻子的冷笑,乔祭酒选择性失聪,继续揽功:“手艺是你们阿娘的,可这上等食材可都我是准备!”

  听得“上等食材”四字,刚坐下的常岁宁有些好奇地看去。

  乔玉柏很想对她说——别好奇,没意义。

  果然,常岁宁很快沉默。

  桌上六道菜,其中四道分别是——老豆腐煨鱼汤,蒸大鱼,炸小鱼,煎鱼饼。

  “来,宁宁快尝尝!”乔祭酒催促常岁宁动筷。

  常岁宁点头。

  鱼肉的确鲜美。

  想必在此住不了多久,便可目睹鱼的一百种死法,不,是吃法。

  饭后离开膳堂的路上,乔玉柏小声道:“阿爹钓鱼成痴,家里的鱼根本吃不完,莫说咱们了,须知阿爹甚至常以几尾鱼作为褒奖送与得他青眼的监生,不吃便显得不够尊师重道……因此各学馆的监生如今多是闻鱼色变。”

  常岁宁听罢此言,只觉或该在国子监的大门上刻下这样一行字以作警示——贪图享乐另寻它处,不懂吃鱼莫入此门。

  再让乔祭酒亲自加上注语一小行——同不能日食一斤鱼的学生没什么好说的。

  当晚,乔玉绵拉着常岁宁说了许久的话,直到二更后才回了自己的房间迟迟睡下。

  次日,乔玉绵起得晚了,坐起身便问:“宁宁可是还睡着?”

  她与常岁宁住在同一座院子里。

  侍女答:“宁娘子已练了半个时辰的早功了。”

  乔玉绵愕然。

  常岁宁晨早起身习武,午间待乔祭酒得闲时与乔玉绵一同读书,午后则偶尔被乔祭酒拉着去钓鱼。

  如此过了三日罢,便到了回常府的日子。

  常岁安早早等在大门外,脸上的笑容比送常岁宁去国子监那日真实太多,那阵势就差请个腰鼓舞狮队来欢庆外出三日的妹妹终于归家。

  常阔特意让人准备的午食也很丰盛。

  看着面前一桌子菜,常岁宁甚觉满意——尤其是没有鱼这一点。

  饭后,常岁宁在回居院的路上,才有了单独问阿澈话的机会:“交代你的事可有进展了?”

   大家新春快乐,事事顺心!!!给大家拜个不早不晚的年!!(你们真的还有时间看书吗?我不信!)
    (这段时间太放肆了,昨天不知道吃坏了啥,结果今天肠胃炎吐吐不止,然后荆棘之歌安慰我:这叫兔兔大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