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子监内,礼乐诗书画棋与骑射等皆有教授——”宋显的眼神似看破了少女的用意:“常娘子是想比书画吗?”

  到底这位常家女郎最为人称道的便是那幅山林虎行图了。

  他虽仍未看过,也知她于书画造诣上有几分本领,但她若要比这个,他自也不惧。

  到底女子的最优,和男子的最优,终究是不一样的。

  宋显神态从容。

  却见那少女摇了头。

  “不比书画。”她竟道:“也不比骑射,这两样我都很擅长且有天分,纵是赢了也胜之不武良心不安。”

  她浑然一副“不欲拿天分来欺负人”的模样。

  宋显一怔之后险些冷笑出声。

  他身后那些诗社中人或是来参加诗会的文人举子,也都听得面面相觑,人群中不知是谁代替宋显冷笑了出来。

  这小女郎年纪不大,不过初显声名而已,语气倒是一点也不小!

  她该不会当真以为自己做了幅画,得了不少认可赞扬,便可以这般轻视来年春闱最被看好的宋举人吧?

  可少女眼中并无轻视。

  相反,她好像是在很认真地表达自己的尊重,想尽量公正地比一场。

  二楼处的雅间内,有人站在支开的窗棂前,刚好将后院这一幕收于眼底。

  面对少女之言,此时若讽刺挖空皆为下乘,故而宋显正色道:“好,既如此,那便也不比诗词。”

  言下之意,诗词是他所擅,他也不能欺负人——尤其是一位女郎。

  常岁宁含笑点头:“好啊。”

  此情此景,双方互相谦让互彰风度,乍一看还真有文人礼让风范。

  但两方人之间那剑拔弩张之感依旧存在紧绷。

  也有些纯看热闹的,譬如谭离这些前来参加诗会的局外人,此时便低声交谈起来。

  “那要比什么?”

  “礼乐?”

  可男子与女子所学之礼不同,说是国子监所授,但那常娘子又不曾真的进了国子监学礼,故而还是有些欺负人的……

  至于比乐器么,这里倒是乐馆来着……

  众人思量间,只见那少女抬手示向一旁的石桌:“不如下棋如何?”

  少女着茜色细绸襦裙,身形亭亭挺立,抬手间绣鹤的披帛随风微动,叫她的姿态愈显随意甚至有风度。

  风度二字,在小女子身上一向是很难令人有如此直观感受的。

  宋显看向那石桌。

  比棋固然比乐器更有君子之风,但与诸多乐器不同,学棋只需一本棋谱,一只棋盘,和一个肯钻研的脑子——他家中不算富足,自幼除了读书之外,他便几乎都在下棋,那是为数不多不必花费太多便可提升修养气质的风雅喜好。

  再后来他得以结识了更多擅棋之人,一步步成了举人,走到京师,进了国子监,身边良师益友更多,棋技造诣便也随之日益长进。

  对方是京师闺秀,学棋也是必修之事,但棋局之上,浅表技巧只是入门而已。

  棋盘亦是一方天地,考验的不止是技巧,更是执棋者的头脑心性,思路决策及手段眼界。

  故而下棋可修身,亦是修行。

  坦白来讲,他不认为一个如此哗众张扬、刚及笄的小女子能够懂得这些。

  “常娘子当真要与宋某比棋吗?”他问。

  “嗯,就比这个吧。”她道:“我棋下的还不错。”

  寻梅社中有了解宋显棋艺的人发出了一声嗤笑。

  “下的还不错”可不足以与宋贤弟对弈!
  宋显面上倒再不见那些起伏之色了:“既如此,那便比棋。”

  双方就此敲定,崔琅便催促一壶:“快去让人取棋盘来!”

  “既是要比,还当各出彩头才有意思。”常岁宁道。

  宋显周身无声升起戒备:“常娘子想要什么赌注——”

  他身上并无什么贵重之物……对方莫不是想当众借此来羞辱他吗?
  却听那少女说道:“便以输赢为准,若我输了,我自此不再踏足国子监,无二社就此解散。”

  四下顿时嘈杂。

  不单宋显等人为此意外,崔琅等人也惊住了。

  “师父,这……”崔琅凑过来低声委婉道:“这会不会太冒险了些?”

  师父怎把自个儿和击鞠社都压上了?他不想在国子监没了家啊!
  常岁宁不以为然:“没有赌注不痛不痒不冒险,有何趣味可言?”

  崔琅听得心口一痛——当然可以赌,但赌些别的啊,把家都压上了,这不是妥妥的纨绔败家子所为吗?

  呜……他突然明白从前阿娘看他时的心情了!
  “师父……”

  他还要再说,却见少女将他扫视了一番,好似在说——再多嘴便将你一并压上。

  崔琅欲哭无泪,瘪着嘴十分委屈。

  “甚好,常娘子有魄力,叫人敬佩!”有寻梅社的人出言赞和。

  看似赞和,实则是将人架起,不给人反悔的余地。

  宋显对此不置可否,只问常岁宁:“那若宋某输了呢?”

  虽然这个可能微乎其微,但他至少要知道对方的盘算。

  常岁宁:“听闻宋举人此前欲拜祭酒为师——”

  四下一静之后,寻梅社众人皆变了脸色。

  这是在揭人伤疤,炫耀自己拜了乔祭酒为师吗?

  不过是凭着原本的关系而已,有什么好炫耀的?
  宋显微抿直了嘴角:“常娘子想说什么?”

  “照此说来,宋举人并不曾真正拜下何人为师,并无老师,对吗?”

  宋显看着她。

  凡授业者,或有知遇相助之恩的文士长者,固然皆可称一句老师,但正经奉上一盏拜师茶的,的确没有。

  “是没有,那又如何?”

  “那宋举人或许很快就要有老师了。”少女看着他道:“若你输了,便拜我做老师,如何?”

  宋显险些笑出来。

  果然还是自大狂妄不知轻重,行事只顾哗众取宠博人眼球!
  “这分明是在言辞消遣宋贤弟吧……”

  “宋兄不必理会此等荒谬提议。”

  一众不忿不齿的劝说声中,宋显道:“那便以此做赌。”

  再荒谬又如何,横竖成不了真,便只能让对方在口头上逞一逞威风罢了。

  他没什么不敢赌的。

  他既答应了与对方比一场,便无畏缩之理。

  他本不屑同一个小女郎当众比什么高低,但是他对对方的不满方才已经被摆在了明面上,他需要与对方比一场,他需要堂堂正正毫不费力地赢一场——

  如此才能让他的不满显得有理有据,让他足够有资格说出那些话,而非如见不得光一般,好似只敢在背地里议论她一个小女郎。    棋盘很快被摆好,宋显已经坐下。

  他并非是存心欺负她,在赢了之后他也会承认自己赢她一个女子胜之不武,他并不会真的逼迫她履行方才的赌注,不管是离开国子监或是解散无二社。

  他不是那种咄咄逼人之辈。

  他只是需要证明他的不满是有资格的,他只需要挫一挫她那自以为是的张扬之气。

  他做好了赢的准备,也做好了赢了之后展示身为男子该有的君子风度的准备。

  于是他抬手:“常娘子先请。”

  常岁宁也不与他客气,抬手取了白子。

  二人先在对角处各落下两颗座子,之后常岁宁持白子先行。

  “啪嗒”一声轻响,棋局为方,棋子为圆,方圆纵横间,一方天地由少女手下白子就此开启。

  随着消息在乐馆中传来,来此围看者越来越多。

  “谁同谁在赌棋?”

  “那位宋显宋举人……和一位女郎!”

  “怎和女郎比起来了?”

  “不是寻常女郎,是那位常娘子呢……”

  “那位常娘子!”

  着常服的荣王世子听得这些声音,不禁微微一笑:“由这声‘那位常娘子’便可知常娘子短短数月间当真是已名动京师,无人不晓了。”

  而细思之下,即可知如此迅速的成名之路,古往今来并无几人能做到。

  这会是偶然之下的忽放异彩吗?
  “走,我们也去看看。”他拿起桌边长笛,动作有些缓慢地起身。

  他向来喜好音律雅乐,每旬皆会来此坐上半日。

  但雅乐回回得闻,遇人赌棋却是新鲜。

  随着围观者越来越多,宋显渐渐开始感到不安。

  若一切如他预料中那般,围观见证者自然越多越好,但现下……

  他看着面前棋盘,及对面静坐执棋的少女。

  一颗颗棋子落下,随着棋面逐渐紧张凶险,几乎没有人开口说话,但偶有惊讶的叹声。

  四下称得上静谧,一旁的银杏树枝叶随风发出沙沙轻响。

  这棋局已然成了战场。

  而黑子并未如众人预料那般占据上风。

  那少女始终不紧不慢,无论对方是急是缓,她每一次落子的时间却几乎一致,好似不需要过多思索,又好似时刻都在纵观全局。

  宋显意识到,这亦是一种心态上的倾轧,于是他提醒自己必须冷静应对。

  并且,必须要收起那份轻视了。

  二楼临窗处的青年,视线始终在执棋的少女身上。

  她的身形挺直却并不刻意,抬手落子间,竟有排兵布阵,构筑乾坤之势。

  他并看不清棋面之上的详细,但从周遭众人的神态反应便可知,她的棋,也下得很好。

  “……崔大都督究竟可有在听我等说话?”

  雅室内有压抑着不满的声音响起。

  室内坐着几位中年男人,皆着长衫,其中一人是崔氏族中长辈,今日约崔璟来此的便是其人。

  崔璟已换了常服,此时立在窗前,并未回头,只道:“崔璟方才已说得很清楚了,诸位之言,崔璟难以从命。”

  “你……你堂堂崔氏子弟,当真要沦为明后爪牙吗?”

  “明后专权,为铲除异己,肆意行诛杀贬谪之举,长此以往,崔氏亦岌岌可危也……”

  “你既手握玄策军兵权,京畿防卫皆在掌控之中……若行兵谏之举,逼迫明后还权于储君,即可还江山朝堂清明安稳!”

  听着那一道道痛心疾首之言,崔璟终于道:“太子年幼心志不坚,若我果真贸然兵谏,只会使别有居心虎视眈眈者趁虚而入,故我绝不可能答应此事。”

  “到时自有我们四家来稳固局面!”

  “依旧以你们崔氏为首便是——”

  崔璟面色无丝毫波澜:“诸位久居京师,目光只在朝堂寸许之地,可知天下大局早已变了许多,所谓四家之大,是否还有当年拨乱局势后再平定乱势之力,诸位或该清楚。”

  那几人脸色一阵变幻:“那正是因为得明后打压,只需除去明后,一切自会如旧……”

  崔璟仍未回头,言辞疏冷有力:“况且,玄策军并非崔璟私有,而是先太子殿下所创,凡要以此为刀动摇江山安稳之举,崔璟一概无法应允。”

  “你……”

  有人站起身来怒指向青年背影:“枉你为崔氏嫡长孙……竟置合族上下兴衰存亡于不顾!”

  崔璟不为所动:“士族兴衰,非我一人之力可扭转。诸位若果真有意求存,并非至难之事,无解之处在于诸位所求不仅仅为存——”

  是仍想要凌驾于皇权之上,立于万物之巅的傲慢私欲。

  而他不可能让玄策军成为满足这私欲的刀。

  他也绝不为刀。

  “不必再多与这竖子多言了!”

  “口口声声为江山大局而虑,若果真如此,又岂会甘为明后鹰犬!”

  “你大可出此门入宫去,同明后直述我等今日之言,也好再立功劳!”

  “诸位之心从不隐藏,此议未成,何须我去告密。”立于窗前负手的青年认真说道:“我若有立功之心,应先佯装答应诸位提议,于关键时再行反水,使诸位退无可退——”

  “你!”

  几名中年男人险些气得仰倒。

  他们倒要多谢他有所顾念,手下留情了!

  “你们崔氏当真教养出了一位好儿郎!”

  “大郎,你这……哎!”

  拂袖声,推门离去之声相继响起。

  看着那些人离去,元祥不禁感慨:“这是返老还童了啊,一个个都气成孙子了……”

  见那闭起的房门,又给予肯定:“倒也不愧是士族风度,气成这样了还不忘关门呢。”

  说着,走到青年身后,提醒道:“大都督,人都走完了,您回去坐着吧。”

  不必再假装看窗外风景了。

  青年未理会他。

  咦,大都督不是在假装么?
  元祥好奇地探头瞧去。

  他一早也隐约听到了是有人在下棋,但这种地方下棋也没什么稀奇的。

  只是……原来与人下棋的是竟是常娘子?

  难怪大都督看得这般认真了——那可是大都督唯一的朋友在与人下棋,粗略一算,等同是大都督自己坐在那里与人下棋了!
  不过怎突然喧闹起来了,这是分出胜负来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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