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岁宁重复了一遍方才回答崔璟的话:“我无意此事。”

  她承认她昨夜想过“将计就计”的可能,不如就如了明后所愿,她去做这傀儡,说不定也是个机会与捷径——

  但这个想法只是一瞬间之事,很快便被她否定了。

  此事过于冒险,也过于想当然,明后既选了她,便是有十足的把握来掌控她。

  且明后自己走过的路,便断不可能留给其他人再走一遍的可能。

  再者,她若选择做了明后的棋子,那在大局落定之前,便注定是与以长孙氏一派势力为敌,非但她自身会成为众矢之的,整个常大将军府,及她身边亲近之人也会被迫卷入这漩涡之中。

  故而,若非要说她去做这太子妃是什么捷径的话,那多半应是条早死早投胎的捷径。

  再退一万步说,即便真是个好选择,她也得再掂量一二,到底说起来,那小太子是李尚的同姓侄儿来着——

  她这人虽没什么底线,但会依照自己的接受程度,来选择遵守一些最起码的人伦道德……

  嫁给同自己有血缘关系的亲侄儿这种事,她私心里不太能接受。

  见她摇头,姚翼悄然松了气:“也好,这浑水是不该蹚。”

  他还真担心这一心想扬名,哪里有危墙哪里便有她的小丫头会答应去做那太子妃。

  若果真如此,那可就乱套了……

  姚翼便看向常阔,刚想与对方商议时,只见常阔已然起身:“既如此,那我现下便去求见圣人,说明此事!”

  姚翼一愣:“……此法是否有些过于直白了?”

  “好用就行!”常阔道:“横竖现下圣人还未下旨,我趁早拒绝便也不算抗旨,想我这大半辈子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我若开口相拒,圣人必也不会行强迫之举!”

  “话虽如此……可这般一来,圣人待常府必生隔阂猜忌。”姚翼不赞成地摇头:“即便一时不会撕破脸,万一哪一日借故……”

  这倒不是说圣人如何小肚鸡肠,而是帝心皆如此,轻易不可能纵容臣子这般明目张胆的背离之举。

  否则人人皆如此,帝威何在,又如何御下服众?

  “那便贬我的官好了!”常阔不以为然:“再不然,我自辞官离京归乡去。”

  反正他这骠骑大将军也当得没什么意思。

  若连自家闺女都护不住,那便更没意思了!

  姚翼听得直叹气:“说的轻易,真这么辞官离了京去,来日再想回来可就难如登天了,血肉性命拼杀来的官职,岂能说不要就不要……常大将军,你这武将快刀斩乱麻不得已而为之的法子,还是先放一放为好。”

  他叹气,常阔也瞪眼:“你若有更好的法子那便说来听听嘛!”

  “这不是正在商议么……”姚翼无奈朝他摆手:“常大将军不妨先坐下。”

  站起来跟座山似得,光都叫他挡完了。

  常岁宁也道:“阿爹先别急。”

  正如姚廷尉方才所言,老常如今的官职是他在沙场上拿性命换来的,如今纵无实权,但一品官仍是一品官,这一品官衔的用处数不胜数,不该为了此等事说不要便不要。

  真若无其它法子可用,这拒绝之事也当由她亲自去做,而不该让老常出面替她担下明后的猜忌。

  为了让常阔打消这念头,她干脆道:“真若不行,我回头便随便挑几个看不顺眼的,将他们打一顿,阿爹到时不妨大发雷霆,见我如此不可救药,遂感痛心疾首,为平息各家之怒,便罚我出家做姑子去。”

  这下换姚廷尉瞪眼了:“……这都是些什么法子?”

  他家冉儿还闹着出家呢,他好不容易稳住,这怎又来一个!
  “出家做姑子怎么了。”常岁宁不以为然:“必要时我会还俗。”

  总之一切看她需要行事。

  姚廷尉:“……!”

  合着那尼姑庵是她的避风港,庵里的菩萨佛祖是她的挡箭牌!

  喜儿不禁小声道:“女郎,这法子听来是有些费功德……不知道上回咱们在大云寺积的功德够用吗?”

  但若女郎决意如此,她便是拼了这条命,也要帮女郎把功德攒够!

  常岁宁不甚在意。

  功德这种东西,够就用一用,不够的话,行事但求她方便,其余的交给报应好了。

  “做姑子这种事不太可取……”这下换常阔来劝人了:“宁宁,咱们再商议商议。”

  总觉得这法子听来迂回,实则比他那个还要刺激。

  突然有点理解方才姚廷尉劝他时的心情了。

  此时,一直在旁静听的崔璟开了口。

  “不如由我出面请圣人赐婚——”

  常阔等人齐齐朝他看去。

  “赐婚?”

  “替谁赐婚?”

  崔璟看向常岁宁,平静道:“替我与贵府女郎赐婚。”

  常岁宁怔住。

  房内有着一瞬的寂静。

  喜儿颤颤掩口。

  常岁安的眼珠子眼看便要离家出走:“崔,崔大都督……”

  “届时,我会于人前当众提出请圣人赐婚之言。”崔璟看着常岁宁,道:“在圣人开口询问之际,你只需以待我无意为由,拒绝即可。”

  喜儿掩口的手又颤了一下——拒绝崔大都督?这怕是可以一并写进女郎的战绩里了!

  崔璟继续道:“既如此,我便不会强逼你答应,但我会于众人面前表态,会等到你有意为止,此生非卿不娶。”

  常岁宁几乎呆住。

  他的牺牲会不会太大?
  呆住的不止常岁宁一人,崔璟话音落下后,房内一时仍是寂静的。

  直到常岁安忽然站起身来。

  “等等……”常岁安紧张地咽了下口水,看向崔璟:“我先……我先同崔大都督确认一句,以上这些,乃是助宁宁脱困的权宜之计,都是做戏,都是假的,对吧?”

  这对他来说真的很重要!

  无需崔璟回答,常阔先道:“废话,不然呢!”

  这种事还能是真的不成?

  他怎生了这么个傻儿子……果然还是随她!
  “哦哦,哈哈……”常岁安干笑两声,放松下来:“那没事了。”

  他还以为崔大都督真想做他妹夫呢!
  害他吓得半死,汗都出来了。

  见少年人擦着额头上的汗坐了回去,崔璟的心情有些微妙:“……”

  姚廷尉略一回神,眼睛微亮:“此法甚妙啊。”    如此一来,常家与岁宁便几乎不会受到任何影响了。

  不过……

  姚廷尉还算有点良知地看向崔璟:“可如此一来,圣人是否会觉得崔大都督违逆圣意?”

  “这些年来我从未同圣人提出任何要求——”崔璟道:“示于其私心与弱点,未必是坏事。”

  姚廷尉凝神想了想,心中了然。

  圣人待这位崔大都督并非没有忌惮,正因这青年几乎没有私心与弱点可言。

  这样的人用起来,最易叫君王心中不安。

  失去一个尚未真正定下的太子妃人选,换来一个手握兵权的重臣示出了弱点软肋,正如这青年方才所言,这站在圣人的角度来说未必是坏事。

  事情的利弊总是权衡出来的,同样之事旁人来做便是有抗旨之嫌,可如崔璟此等手握重权的臣子来做,反成了可行之举。

  当一个人手中有足够的权力做筹码时,是可以出于私心任性一下,是可以偶尔“不顾大局”的,这也是特权的一种。

  要么人怎么都喜欢往上爬呢?
  可恶,想着想着竟然有点嫉妒了。

  想着这些,姚廷尉不由看向常阔:“……所以说,若想行事随心,还得自身有分量,那动辄弃官之言,常大将军日后可莫要再提了,非但不该提,更要用心上进才是。”

  常阔:“?”

  怎么还鞭策起他来了?
  顺手鞭策了一下常阔,姚廷尉继续品味起了这法子的妙处。

  首先,请圣人赐婚,除却是察觉到了圣人有意常家女郎为太子妃之外,更是因崔氏不允族中子弟与其他四大家之外通婚,崔大都督请赐婚之举便也算事出有因,被逼无奈……

  其次,先请赐婚,被拒后再立下非卿不娶之誓言……人都当众立誓了,做皇帝的还好意思让人家的心上人去做什么太子妃吗?
  人家从十二岁就开始投军,为大盛为朝廷征战到这般年岁尚未成家,好不容易有了个心上人,做君主的不说极力促成撮合,却总也不能夺人所爱吧?

  至于圣人是否会疑心崔大都督此举另有谋算,是否为了士族官员利益借此做戏?

  这一点更是不必多操心的——须知崔大都督乃崔家嫡长孙,众所皆知是被崔氏族中看中了要拿来承继家主之位的,这身份本就是最大的嫌疑了,圣人对其的信任也好,疑心也罢,并不会因为这一件事而有实质性的增减。

  关于崔璟是否会因此招来圣人猜忌这一点,常阔所想不比姚翼这般深透,于是便将自己的担忧说了出来,果然,崔璟的回答同姚翼所想并无出入。

  这件事于他的影响,他是不在意,也是不必在意的。

  以上出于大局的疑虑大致打消,常岁宁便说了个私人的疑虑:“但此事必会对崔大都督日后的亲事有大影响——”

  对方都待她“非卿不娶”了,旁的人家和旁的小娘子哪里还有勇气近身?
  “不会。”崔璟道:“我早已在众族人面前,于崔氏祠堂内立誓此生绝不娶妻。”

  常岁宁愕然。

  立下绝不娶妻之誓,且还是在崔氏祠堂里……

  他果然是懂得怎么展现自己的反骨的。

  想来那一日崔家的郎中应当格外忙碌。

  崔璟看着她:“但此事对你的亲事或暂时会有影响——”

  “不会。”常岁宁也无犹豫地道:“我并无意嫁人。”

  姚翼目露感慨之色。

  一个立誓不娶,一个根本不打算嫁……

  果然,卧龙凤雏总是成双出现。

  这法子,真乃为二人量体所定,换个人用起来实没这份契合。

  听常岁宁说无意嫁人,崔璟略微一怔,才又道:“你日后改变主意也无妨,若你来日有了想嫁之人,便与我说一声,必要时我可对外称已入道门,虽为俗世弟子,却也不会再娶妻——”

  又道:“再者,崔某常年行军,说不定哪日即会战死沙场。”

  常岁宁张了张嘴巴,才道:“……前者便已经很够用了。”

  姚翼也是大开眼界。

  必要时可做道士,甚至必要时还能战死沙场……这售后做的,也太是那个了!
  他不禁问:“崔大都督……何故这般帮常娘子?”

  崔璟看向常岁宁:“我们是朋友。”

  青年的语气神态称得上清澈坚定。

  他因不曾与人做过朋友,便曾试图从书上寻找些为友之道作为参考,很多书上都说好友之间可赴汤蹈火两肋插刀——

  相较之下,他做的这一点算不上什么。

  身经百战的青年将军,此刻在与人做朋友这件事上显露出了涉世未深之感,这反差不可谓不大。

  对上那双眼睛,常岁宁竟有些动容并自惭形秽了。

  她承认那晚她提及朋友二字,是出于极随意的心情来对待此事,却未曾想到崔大都督的交友观竟这般真挚毫无保留——

  倒显得她很有些空手套挚友之感了。

  看着那青年,姚廷尉欲言又止,一时陷入了“你还缺朋友吗”与“这边建议你最好别交太多朋友”的摇摆之中。

  “你意下如何?”崔璟最后问常岁宁。

  四目相视间,常岁宁点了头,没有推辞,没有迟疑:“便依此法,今次我欠崔大都督一个人情。”她虽非无路可走,并非没有其它解决的办法,但崔璟之策的确是最妥善最周全的。无论从哪个方面考量,这个办法的影响都是最小的。

  她选择答应是基于理智思虑大局,也是因为这是来自朋友的好意。

  而虽是朋友,却也没有坦然接受对方一切付出的道理。

  相反,越是朋友越当珍视对方的付出。

  她很擅长与人做朋友,她不会辜负他这份真挚的。

  少女口中的“人情”二字,听来无太多保证,但落在崔璟耳中心中,却很有分量。

  他虽不需要她还什么人情,但他能感受到她眼底那同样还他以好友之真挚的诚意——

  于是,他也点头。

  ……

  待常岁宁等人自房中出来时,等在院中的崔琅听到动静转过了头来。

  他非是一个人在院中,乔玉绵也来了——她是来寻常岁宁的,因听崔琅说屋内在议事,她便与崔琅一同在院中等待。

  此刻乔玉绵便迎上前去:“宁宁……”

  常岁宁握住她伸过来的手,低声与她道:“绵绵阿姊放心,已定下解决之策了。”

  乔玉绵前来正是为了那“夜明珠”之事,此刻闻言便安下心来,不再多问。

  这时,崔琅看向院外,出声感慨道:“……方才见好几个医士从那边出来呢,瞧着脸色,应是不太好。”

  (宁宁:有被他的真挚震惊到。

  所以,今天是小崔和宁宁的友谊升华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