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陈长史是被下狱处死的。”常阔道。

  常岁宁面色微变:“有人行构陷之举,假传圣谕?”

  大都督府长史官职分量在此,其权相当于上州刺史,扬州各衙狱并无权力私自处决陈长史,所以只剩下假传圣旨的可能。

  常阔略微一怔,有些意外地看着少女:“岁宁全猜对了,正是如此。”

  见少女还在等着自己往下说, 常阔暂且收起其它情绪,道:“那英国公李正业等人前往扬州,向巡察御史薛仁状告大都督府陈长史有谋反之举,称有铁证在手,陈长史因此被捉拿入狱。”

  常岁安震惊道:“那巡察御史就这般轻信了李正业,处死了那扬州大都督府的堂堂长史?”

  轻率冲动如他,都觉得那位巡察钦差轻率冲动的过头了!

  那可是大都督府的长史,说入狱就入狱,说处死就处死了?
  就算李正业等人伪造了圣旨,可李正业等人又非自京师而来,何故会身携圣旨?身为巡察御史,怎么着也该先查证一二再杀人吧!

  常岁宁道:“因为那伪造的圣旨,本不是给那位巡察御史看的,相反,是为了配合那位薛御史行事,有名目可除掉陈长史罢了。”

  常岁安一惊:“妹妹的意思是……那巡察御史,也是李正业的同党?!”

  常阔神情凝重地点头:“没错, 这薛仁早已和李正业暗中勾连上了。”

  “这位御史薛仁三月前出使江都,乃是自荐。”常岁宁道:“看来在很早之前, 李正业等人便在悄然谋划此事了。”

  此番起兵之事听来突然, 但此事背后的谋划筹备, 绝非一日之功。

  “岁宁怎知……薛仁三月前出使江都,是为自荐?”常阔忍不住问。

  自谈及此事起,便可见这孩子对各处官政之事知之甚详,且头脑反应极快。

  “皆是从击鞠社里听来的, 社中同窗闲谈时会说起这些。”

  常岁宁答得没有迟疑, 这本也是事实, 她与那些监生们结交,本就存了方便收集探听各处消息的想法,这也是她拜师乔央入国子监的原因之一。

  常阔了然点头之下,又有两分思索,原来结社打马球还有这等用处……

  他看着少女,道:“他们说归说,岁宁能留意并记下,且能巧用于时事当中……也是本事。”

  赞赏罢闺女一句,常阔接着说了下去。

  那陈长史被处死后,李正业与钦差薛仁里应外合,再次假传圣令,由李正业接任了扬州大都督府长史一职,由此接管了都督府的军政大权。

  而在消息传到京师之前,又借“高州刺史谋反,圣人密令发兵讨伐”为名目,令扬州各处官员集合兵力发兵征讨。

  “……亦有官员察觉到了不对,然提出质疑者, 皆被李正业织以‘高州反贼同党’的罪名,下令当场斩杀。”常阔道:“就连扬州录事参军也被处死,其他官吏便不敢不从。”

  常岁安:“那他们当真要去讨伐高州刺史?”

  常阔冷笑道:“高州刺史安坐家中,何来造反之意,这不过是李正业一党编造的幌子罢了。他们以此为名目,得以召集兵力,控制了各处,待开了府库,便又改了说辞——”

  “那李正业宣称当今圣人明氏专权,独揽朝政多年而无还政储君之心,他为匡复李氏江山,故代储君发兵讨除明氏,是为以正社稷!”

  此言一出,很快传遍四下。

  李正业已自封扬州大都督,又于扬州设下英公府,着薛仁为长史,还有两月前那位因在早朝上痛斥明后专权而遭贬谪的骆御史骆观临,也已与李正业聚集一处,如今已成了李正业麾下军师。

  “现下他们控制了扬州各处,开库铸钱,征募士兵,筹措粮草,又四处广发煽动文章……”常阔的语气有些发沉:“据闻扬州之外响应者亦颇多。”

  常岁宁的心情也随着常阔的话跟着往下坠。

  这些响应李正业的人当中,除了对明后掌权感到不满的官员之外,必也不乏各怀鬼胎者。

  明后掌权因脱离正统之故,谁人都可以借此来做文章,义正词严地跟着掺和一脚,现下有了英国公李正业带头掀起此事,自不乏跟从之人。

  可纵不提那些跟从者,即便是起兵的李正业本人,其目的难道当真就是为了所谓匡复李氏江山吗?

  此等关头对待人性二字,实不宜太过乐观看待。

  常岁宁此时又想到了那位巡察御史薛仁:“这薛仁也实在是个人才,早早自荐去往江都巡查,旁人至多是贼喊捉贼,他这是嘴上喊着去捉贼,实则跑着去做贼……”

  常阔:“可不是嘛!”

  “李正业袭下英国公之爵多年,出身在此,这些年来所结交之人,必不可能只有薛仁骆观临他们……他既谋此大事,必会想方设法拉拢可用之人。”常岁宁思索间,抬眼问常阔:“阿爹,我听闻那薛仁,同长孙家似有些姻亲关系?”

  常阔顿了顿,这击鞠社里还真是什么消息都有啊。

  他点了头:“对,那薛仁正是左相大人长孙垣家中嫡妻的表亲外甥。”

  常岁宁:“既有此一层关系在,圣人是否疑心长孙家与李正业起兵之事有关?”

  长孙家反对明后专权,一心想扶持太子早日登基,向来是刻在了脑门上的。

  而现下长孙垣家中夫人的表亲外甥又成了李正业的党羽,在扬州造起了反。

  “圣人今日并未表露出对长孙家存疑之意。”常阔道:“今日议事时,长孙大人也在场,且圣人特令其与中书省众官员,尽快商定讨伐李正业之策。”

  常岁宁心有思索。

  令长孙垣商定讨伐之策,未必不是明后的试探之举,在没有证据可以证明长孙垣与此事有牵扯的前提下,借此来试一试长孙垣对待此事的态度。

  “多久可定下应对之策?”常岁宁问。

  “今日那些个官员们说什么的都有,吵得都要将甘露殿的房顶给掀翻了……”常阔一想到那场面就头疼:“但圣人说了,三日后务必要拟定应对之法,打是一定的,现下已使各营召集兵力筹备,圣谕也已传往各处,命淮南道与江南东西两道备军御敌。”

  常岁宁点头。

  兵事蔓延如火,该是一刻都不能拖延,但这三日并非是拖延,打仗不是动动嘴皮子说打就能立刻启程的。

  轻骑固然可以先行,但大军出发需要准备的太多了,粮草兵械辎重,这些纵是加急筹备,却也非一日便可筹备妥当的。

  先行命各营筹备发兵事宜,同时商定更可行的对策,这是正确的应对之法。

  她又问:“那阿爹可知此行圣人有意令何人率兵前往?”    常阔摇头:“现下还未定下,但今日我曾于殿内自荐。”

  “阿爹……”常岁安心口一提:“阿爹怎可再上战场!”

  阿爹腿上有伤,已不适合再上战场,上次跟随崔大都督征战南蛮,已是破例,虽有崔大都督照应着,两年间却也又肉眼可见地老了一圈……更何况这才回来半年,人还未休养过来呢!
  “说的什么屁话,我怎么就不能再上战场了!”常阔瞪了儿子一眼:“老子还有腿骑马走路呢!”

  常岁安便不敢再言。

  常岁宁眼底亦有担忧之色,老常的身体到底不如从前了。

  对上少女欲言又止的眼睛,常阔的声音缓和下来:“此次情况特殊……若不能及时平定此内祸,只怕很快将添外患。而那李正业非寻常之辈,怕是不好应对,恰我与他打过些交道,由我前往,更多些胜算。”

  他不是为了当今圣人,而是为了大盛江山安稳而虑。

  此乃先太子殿下之志,也是他的,他一日曾为玄策军,便当终身至死谨守此志。

  况且他大小还是个将军,遇战事时将军上战场再正常不过,有什么值得好说的!
  听罢常阔所言,常岁宁并未出言劝阻。

  她无法劝阻一位将军上战场,而她若是老常,此时也会是相同的决定。

  危险当前,谁都有家人,谁都不愿自己的家人是冒险的那一个,可人人如此,纵不言国,家复何在?

  常岁安尚且不同,他尚未成为一名士兵将军,纵有报效大盛之心,但未曾经历过,便无法真正与常阔感同身受。

  此时他更多的是私心,他担忧阿爹的身子,他怕阿爹出事,大盛不止他阿爹一个将军可以率兵征讨李正业,可他只有这一个阿爹。

  但他不敢同常阔犟嘴,于是他选择偷偷烧香,求菩萨保佑圣人千万不要选中他阿爹!
  少年跪在自家小佛堂里,不忘道明缘由:“菩萨您有所不知……我阿爹老了糊涂了,脾气又大还不听劝,腿脚不好行动不便,吃得太多耗费军粮,实在不适合再领军……”

  “我已过了玄策军的初选,只待之后再考一场便能进玄策军先锋营了……若阿爹命里注定必须要打多少场仗,杀多少条人命才行,那就先欠着好了,日后我都会替他打回来,替他杀回来的!”

  言毕虔诚无比地叩头:“求菩萨成全!”

  “……”守在一旁的剑童默默看向那尊菩萨塑像。

  就是说……这个要求菩萨实在很难成全吧。

  这满是杀孽的话,菩萨听了都要反省一下自己为什么坐在这里。

  郎君人很孝顺,但功德大约会被直接扣光。

  功德扣光的“现世报”很快降临到了常岁安身上。

  第二日常阔即发现了儿子在小佛堂里的鬼祟举动,将人揪了出来,丢去祠堂,罚跪了一整日。

  雨过天晴,但随着李正业起兵的消息传开,朝堂内外好似皆被无声的阴云笼罩着。

  这一晚,长孙垣自宫中折返回府,刚回到居院,妻子况氏便迎了上来:“郎主,我听闻薛仁他随了李正业起兵……圣人可有向郎主发难?”

  薛仁是她一位表亲姊妹的儿子,两家往来虽不算密切,但关系摆在这里……

  长孙垣昨夜歇在了中书省,此时神态疲惫,抬手示意妻子勿要多言:“先替我更衣吧。”

  况氏唯有替他换下官袍。

  不多时,长孙萱寻了过来:“听闻父亲回来了。”

  她入了堂中行礼,神情也有些不安:“父亲,女儿听说薛家……”

  “此事我自有主张,你们暂且不必多问。”长孙垣打断女儿的话,交待道:“这些时日你还需格外留意言行,待重阳祭祖罢,我会使人再提选立太子妃之事,到那时,应当便可定下了。”

  不管外面如何变,太子是不会变的,纵是变,也只是从储君变成国君。

  长孙萱便应“是”。

  长孙垣使人喊了长子过来,父子二人去了书房说话。

  长孙萱与母亲况氏则进了内室。

  女使仆妇皆被屏退,长孙萱压低声音问:“母亲,那薛家之事……父亲可知情?”

  “知情”二字自是含蓄的说法,她想知道父亲是否暗中参与了此次扬州起兵之事。

  况氏摇头,正色道:“我也不知,但你父亲既不肯说,你我便别再探问了……”

  她拍了拍女儿的手:“你只需听从你父兄安排便是,那常家女郎已不能再与你相争,这数日来朝堂上提及太子妃人选,虽有争议,但争论间多是倒向你的声音,圣人纵然一时尚未松口妥协,但你父亲方才言语间既有把握,那此事便是稳当的……”

  “至于其它的,就交由你父兄他们吧,咱们做不了主,也帮不上忙。”况氏透过窗棂看向书房的方向,掩去眼底的忧色。

  ……

  三日后,征讨李正业一党的对策拟定,圣册帝昭告天下,出兵二十万讨伐反贼李正业,并夺其赐姓,使其复归姓徐。

  而此战领兵之人也于今日早朝之上定了下来。

  常岁安自天不亮起就在等消息,此时临近正午,终于见剑童从外面回来。

  常岁安急忙问:“……定下了吗?由谁领兵征讨?”

  常岁宁也跟着看向剑童。

  在剑童未开口前,她便已从剑童的表情上得出了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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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