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郡君家中孙女于出阁前夕失踪,下落不明,数日来,京衙于冯宅至兴宁坊的途中追查到了可疑痕迹——
听到此处,常刃暗自庆幸女郎有先见之明,未准阿点将军跟来,否则此刻听得此言,点将军必然会立时反驳“不可能,你们胡说”,“我分明擦得很干净”。
而这官差之言,的确是胡说,他们当晚行事断不可能留下什么可疑痕迹,此言不过只是幌子而已。
且幌子找得很全,并称当夜曾有更夫亲眼看到了常府后门处,有行踪诡秘可疑的身影出没。
官差言毕,即道:“我等奉令前来搜查冯家娘子踪迹,还望贵府予以配合,勿行阻挠之举。”
常岁宁不单点头配合,甚至交代白管事安排下人引路。
官差前去搜查之际,常岁宁低声与常刃道:“盯紧他们,务必杜绝他们暗动手脚,行‘栽赃’之举的可能。”
常府之外,皆为女帝掌控。常府之内,她决不允许生出丝毫差池。
那些来势汹汹的官差出入常府各院,未曾放过任何一寸角落,就连厨房的柴堆,也被悉数推倒扒开察看。
一些退下来的老兵见状,心中强忍着怒气。
他们大将军为大盛立下多少功劳,可郎君被冤入狱在先,眼下这些官差又拿一句随口捏造之言,便将他们常家当作戴罪的贼窝一般肆意对待!
公理究竟何在!
“滚开!”
见一名官差一脚踹开了在厨房外看门的黄狗,黄狗夹着尾巴惨叫跑开,老兵气愤难当,正要上前,却被身边同伴拉住。
“女郎说了……盯紧他们要紧,勿要被他们以激将法再揪住错处。”同伴低声提醒,却也眉心紧皱。
小端小午蹲下抱护着那只受惊的黄狗,躲在一旁看着那些凶神恶煞的官差,眼中满是不安。
那些官差如此搜查了半日余,常府外也因这般阵势,而招来了注目议论。
“常大将军府这是又出事了?”
“……莫非常家郎君将常家女郎也供了出来?谋害长孙七娘子之事……当真是常娘子在背后唆使?”
“可看那些官差不像是大理寺的,倒像是京衙的?”
有人议论,有人探究,也有人忍不住叹息:“常大将军如今在外打仗,可怜这一双儿女在京中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你这话说的,倒像是常家郎君被冤枉了似得……如今已是人证物证俱全!”
“何来的人证?”
“你们还不知道吧,就在昨日夜里,大云寺里有位僧人自尽了!”
此事非虚。
昨夜大云寺中有僧人于后山枫林中自缢,且留下一封血书,称当日自己曾于林中亲眼看到了常岁安行凶经过,却因畏于给自身招来祸事,又恐长孙氏追究他未曾相救之过,而迟迟未敢出面作证——
这些时日来,日夜忏悔难安,自认已不配为佛家弟子,唯有以死赎罪业,求得解脱。
今晨,僧人的尸身和那封血书,已被送去了大理寺。
因有无绝暗中传信,常岁宁比大理寺更早知晓了此事。
先使荣王世子缄口,随后以维护姚翼官声为名,将此案全权交由了女帝心腹韩少卿处置。
再又伪造人证,且“人证”留书而死,再无对证可能。
现下,又借查失踪案之名,前来搜查冯敏下落……
相比此前昌氏所为,现如今这一切由圣意操控的动作,实如一张紧密的大网迅速收紧,不打算留给网中之物挣扎逃离的余地。
那困缚之感亦紧紧笼罩在常岁宁周身。
她站在前厅廊下,看着那些折返走来的官差,问喜儿:“还有几日至初一?”
喜儿虽不知女郎何故此问,也还是立即答:“回女郎,大后日便是初一了。”
大后日。
常岁宁在心中复述了一遍。
那些官差已至眼前。
“诸位可查到什么了?”常岁宁问。
“今日叨扰贵府了。”那无功而返的为首官差脸色有些挂不住,但还是道:“但那冯家女郎身份特殊,是为应国公世子未来侧室,在找到人之前,我等还需留下几人暂时守在贵府外,还望理解。”
常岁宁:“诸位请便。”
看着那些官差们离去,喜儿心中不安至极:“女郎,他们这分明是要借故行监视之举……”
说是守着,却与监视软禁无异!
常岁宁:“监视只是其一。”
监视是真,想将冯敏这个证人搜出来带走也是真——纵常刃他们当夜行事未曾留下痕迹,但并不影响明后已断定冯敏在她手中。
能在常家找到冯敏自然最好,还可顺道给她罗织一个罪名,让她也无法脱身。
纵然找不到,也不会真的无功而返,经这些官差折腾罢这一遭,相信很快所有人都会听到,明家那个即将过门的侧室之所以失踪,是与常家有关这一传言。
在外人眼中,此事乍看或与她阿兄之事并无关连,但有此“前因”在,若她“不知死活”坚持要带冯敏前去官衙指认明谨,那么,官衙便可轻而易举地将此解释为,是她挟持了冯敏在先,胁迫冯敏栽赃明谨——
所以,官差此行大张旗鼓前来搜查,便等同彻底毁去了冯敏这个证人在她手中的用处,到时纵无需官衙反驳,坊间众人甚至也不会相信冯敏的证词。
天子手段,总是更周全,更彻底,更擅长从根本上断绝威胁,且懂得平息减少民间“非议”出现。
换而言之,此行之后,冯敏在常岁宁手中便没有任何价值了。
常岁宁自廊下而出。
在她这里没有,但在别人那里,还可以有。
天际边,冷风撕扯着乌云,二者角力间,有雨珠砸落。
雨势来得很急,长街之上行人脚步匆乱。
两辆马车迎面相遇,其中一辆赶得尤为快,另一辆的车夫见状连忙躲避,但还是没能完全避开对方的横冲直撞,一侧车身被刮撞到,车马险些翻倒。
车内的小少年磕破了额头,怒然掀开车帘。
双方车夫随从已经争执起来。
对面车里也走来一人,神态却是悠悠然,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
长孙寂认出对方:“……崔六郎?”
“头都磕破了啊,真是不好意思。”崔琅轻“嘶”了口气,道:“不过那日你也砸破了岁安兄的头,也算两相抵消了!” 长孙寂本还因对方是崔家子而敬几分,此时闻言脸色才立即沉下:“你是故意相撞!”
“是又如何。”崔琅带着撑伞的一壶,挑衅地走近长孙寂,仗着比对方大几岁高上半头的优势愈发目中无人,“我这一撞,万一将你的脑子给撞好了,你回头说不定还得登门道谢呢。”
长孙寂想回嘴,但崔琅根本不给他开口的机会:“说到脑袋嘛……是得去看一看。”
崔琅瞧了瞧少年额头的伤,便摘下腰间钱袋,塞到对方手中,又将对方的手握上,轻拍了两下:“这里有些银子,便当作我的赔偿。”
说着,不顾长孙寂恼极的脸色,又交待长孙家的下人:“回春馆就在前头,快领你们郎君过去看看,万一去得迟了耽搁了病情可就不妙了!”
这话摆明了是在羞辱人了!
“崔六郎未免欺人太甚!”长孙寂紧紧攥着那只钱袋,刚要扔掉,但对上崔琅那双并无太多恶意的眼睛的同一刻,察觉到了手中钱袋的不对。
“长孙郎君今日才知道我崔琅喜欢欺负人啊。”崔琅甩了甩被雨水打湿的衣袖,“走了走了,今日雨大,不适合吵架。”
见崔琅回了自己的马车,长孙家的仆从气愤难当:“郎君,岂能就这样放他们走!”
“今日有祖父的交待在身,无暇与他纠缠,来日再算此账!”长孙寂脸色难看地道:“走!”
少年坐回马车内,立即打开了那只钱袋。
果然,那里面没有银子,只有一节拇指长短粗细的小竹筒。
方才他握在手中察觉有异,才没有立即扔掉。
此时打开那竹筒,竟见里面藏着卷起的字条。
长孙寂赶忙展开来看,其上仅小字两行——真相藏于城西观音庙后,一见即知,行须谨慎,勿打草惊蛇。
署名唯一个常字。
少年尚有两分稚气的眉眼蹙起,纵设想诸多,却到底未有自作主张,而是返回府中将字条交给了祖父长孙垣。
长孙垣见罢,思索片刻,即令人秘密前往了字条所示之处,再三交待要避开一切视线。
且不论其它,单说那常家女郎借崔六郎那纨绔子弟以如此方式传达消息,便可见暗中必有诸多耳目监视。
而盯着他长孙家的眼睛,向来更是只多不少。
天黑之际,一个被装在麻袋中伤重昏迷的少女,被悄无声息地带回了长孙府。
人虽是昏迷着的,但一并被带回的还有一封信,确切来说是那少女的供词。
看着那供词之上所写案发之首尾经过,长孙垣面色几变。
明家……明谨?!
“父亲……”长孙彦看罢之后,亦难平复心中震怒,但仍持怀疑之心:“……会不会是那常家女郎为她兄长脱罪的手段?焉知不是编造!”
长孙垣看向那闭目昏迷的少女:“先将人医醒。”
冯敏至深夜方醒,她一眼即认出了那张消瘦严冷的面孔正是当朝左相长孙垣,也正是被她间接害死的长孙七娘子的父亲。
那极给人以压迫感的老人目色如刀:“将当日你二人行凶之经过,一字不差地再说一遍。”
冯敏惧极,却不敢不遵从。
她声音微弱颤动,将经过言明。
看着那少女脸上畏惧而悔恨的泪水,长孙垣心如刀割,一字一顿问:“我萱儿最后一句话……说得是什么?”
这是为试探对方真假,也是一位父亲想听一听枉死的女儿在这世间最后留下了什么声音。
“长孙七娘子同侍女说,说……”当时长孙萱被明谨扼住喉咙,声音微弱恐惧,冯敏此时含泪复述的声音亦是颤颤:“舒辛,快,快去找小早来……”
舒辛是长孙萱侍女的名字。
小早,是长孙萱对侄儿长孙寂独有的称呼,外人不可能知晓。
死死攥着拳、眼眶红极的长孙寂听得这一句,怔然片刻后,再也忍不住,猛地转身推开房门,跑去了廊下。
少年顾不得形象仪态,站在廊下和雨声一同大哭起来。
小姑出事时,他也在后山采菊,他好一会儿没见到小姑,本想去找,但中途被几位好友喊住了,他们约定回城后要一起去蹴鞠,话越说越多,于是他忘记了要去找小姑的事。
都怪他!
少年哭得愈发大声,悲痛自责悔恨难当。
冯敏已经被带了下去。
室内,长孙彦眼底也俱是强忍着的悲怒之色:“依父亲之见,此事是否可信……”
虽那冯敏之言听来毫无破绽,但因对面是明家,此事便需尤为慎重,要当心被人挑拨利用的可能。
长孙垣紧紧扶着太师椅的扶手:“即刻令人将明家母子这些时日的一举一动细致查明……要快。”
一无所知之下,轻易查不到被人藏起来的真相。但若先得了“答案”,再逆行推查,往往便容易发现破绽所在,纵抓不住实质性的证据,但辨明真假却足够了。
长孙彦应下后,问父亲:“若果真是那明谨所为……”
长孙垣:“命偿。”
……
常岁宁自然不惧长孙家去查辨真假,既是真的,便不怕查。
她选择将冯敏送去长孙家,是为借长孙家之力,也是为了保全冯敏这个证人的价值。
长孙家自有手段在,相信很快便能确定此事,到时即会有所动作。
长孙家于朝堂之上可借冯敏这个证人向明后施压,但单凭此,还不够。
至少明家对此尚有辩脱的余地,这场抗衡注定需要双方相耗许久,但她阿兄耗不起。
长孙家的作用在朝堂、在势力抗衡之上,于利于情,他们都会坚持为长孙七娘子讨回公道,但长孙氏所求的公道,不会精确到救她阿兄性命。
各人所求不同,事实利益便是如此,纵她阿兄枉死在牢中,也并不会影响长孙氏后续要讨的公道。
所以长孙氏于她而言只是借力的关系,而非同进同退,可交付一切希望的伙伴。
她常家的儿郎,还需她自己来救。
雨水彻夜未休。
翌日清晨,常岁宁穿上衣袍,系好披风,带上了崔璟于拜师宴上赠予她的那把可削玉如泥的短刀。
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