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小鱼下午照旧去上课了,出门时,神情平静,步履从容,与往常无异。

  顾欢喜看的既心酸,又忍不住为他骄傲,这样的心性,确实是能干大事儿的人。

  他走后没一会儿,顾欢喜刚哄睡了闺女,本想看书转移下注意力,徐村长和许大伯就上门了。

  俩人说的自然是谣言的事儿。

  许大伯垂着头,脸上的表情很是有几分灰败颓然,身上透着股沉寂绝望。

  相较他,徐村长的情绪就显然激动多了,把老许家的人翻来覆去的骂了一遍,丝毫没顾及许大伯在,什么不知廉耻、卑鄙小人等等的话都毫不客气的出口了,骂痛快了,才道,“我已经跟村民们都说清楚了,以后指定没人会误会怀义,许怀廉自己没本事考上精武学院,就败坏怀义的名声替他做遮掩,哼,不知所谓。”

  “我也警告他们了,要是还不知道悔改,非得这么折腾,下次就请他们离开村子,反正他们现在背靠着乔家,有的是去处,又不差钱,在城里买套大宅子也是能行的,何苦跟着咱们在乡下死磕?”

  “你公公应了,说以后会约束好儿子,不会再让他们干这种蠢事儿,喔,还装腔作势的许了不少好处,他们家不是要在村里盖五进的大宅子吗,需要的人手可不少,给的工钱也算高的,呵,拿着小恩小惠的收买人心呢,当谁稀罕似的?”

  “咱们村里,哪还有闲人给他干活?工钱再高,能有在作坊和庄子里做事高又稳当?哼,穷人乍富,手里有点银子,就不知道自己姓啥了,脚上的泥都没洗干净,倒是摆上老爷的谱了,简直可笑。”

  他吐槽的这些话,还是有所保留了,之前对着村民,比这可狠多了。

  村里如今蒸蒸日上、红红火火,他不允许任何人破坏现在的大好局面。

  整个过程,许大伯一声不吭。

  顾欢喜只做不知,也没有说什么宽慰之言,也轮不到她去宽慰。

  老许家的为人处世越是失败,许大伯的脸上就越是无光,谁也改变不了,除非许大伯自己不在意了,但他那性子,怕是难。

  送走俩人,她进房车看了眼,没有任何小纸条,自然更不见许怀义。

  她再心急,也只能等着,好容易熬到晚上,哄着闺女睡了后,再进房车,还是没人影儿,一时再无心思干别的事儿,不管电影还是书,皆看不进去。

  许怀义不是不想进房车,而是被拖住了,晚上吃完饭后,好几个同窗就都涌到他寝室里,找他聊天打牌,除了关系亲近的赵三友、王秋生和孟平,连不咋来往的朱子谦都厚着脸皮凑上来了,还有一个乔怀谨。

  乔怀谨年前就回去了,跟学院请了长假,今天才来上课。

  两个多月不见,再见,竟有几分物是人非的感觉。

  乔怀谨说许怀义变化大,可许怀义觉得,乔怀谨才像是变了个人似的,从外表上看,很明显的瘦了一圈,原本如清风朗月,典型的书香门第家的贵公子,如今瞧着,眉眼之间竟似染了几分风霜,叫人瞧着不由唏嘘,这是在外头遭了多大罪啊?

  还是被世道教着重新做人了?
  心里种种猜测,许怀义面上却不显,如以往一样的打招呼,很自然的客套周旋,若是没有比较,乔怀谨也没觉得这样哪里不对,可再看许怀义对其他人的态度,他就很容易的能感知到,自己成了个外人。

  最开始,他也是这个圈子里的一员,哪怕只是维持表面,并无真正的交心,可但凡有事儿,也不曾把他排斥在外,大家坐在一起吃喝能自在交谈,可现在,他们的话题,他已经插不进去,生硬的接话,也透着几分别扭,他们可以随意的笑骂调侃,到他这里,说话却开始讲究技巧,不过是两个多月,彼此之间,竟有了隔阂。

  且这隔阂,还难以消除。

  乔怀谨面上始终挂着恰到好处的笑,但心里,却如喝进嘴里的茶,苦涩难咽。

  但他,又必须在这里。

  许怀义跟赵三友几人打了一会儿牌,见乔怀谨坐着也不走,心想这么干耗着,得啥时候才能去见媳妇儿啊,于是,把位子让给观战的李云亭,随便扯了个由头,跟乔怀谨去了园子里。

  今晚夜色很好,无需灯笼,都能清楚的看到对方脸上的表情。

  乔怀谨欲言又止。

  许怀义开门见山,“乔公子,你今晚特意来找我,是有事儿要说吧?”

  乔怀谨还不习惯他这样的打直拳,愣了下后,才苦笑道,“其实,也没什么重要的事儿,许久不见,回来后,便想来寻你说说话……”

  许怀义“喔”了声,冷不丁又问,“老家的事儿,可都处理好了?”

  乔怀谨一时被动,干巴巴的道,“劳许兄惦记,都处理好了,家父已经去了其他州府上任,家母和兄弟姐妹,皆来了京城……”

  许怀义心里冷笑,看来乔楠上任的新地方条件很艰苦啊,不然一家老小咋都不愿意跟着去,非跑来京城享福呢,祸祸完了青州,就换个地方再重新刮地皮,哼,怪道都抢着当外戚,宫里有人,官坐的就是稳当啊。

  “青州眼下如何了?”

  他问的问题,一个比一个戳心,乔怀谨不答还不行,也不能撒谎,有孙家在,谎言拆穿了,他只会更丢脸,于是神色僵硬的道,“不是很好,之前的旱灾就已经让百姓们的日子过得艰难了,后来,又是民乱,又是瘟疫,接连雪上加霜,如今,唉,一言难尽……”

  他本想打个哈哈遮掩过去,谁知许怀义继续直白的问,“没有想什么措施拯救吗?”

  乔怀谨道,“自是想了的,只是,青州的情况实在不容乐观,朝廷能给的银子有限,府衙里也没有余粮,空有诸多想法,却难以实施到位,苦了百姓了……”

  可肥了你们这些人啊,许怀义在心里哼了声,嘴上跟着感慨,“乔大人也不容易啊。”

  乔怀谨总觉得这话更像是讽刺,但许怀义表情无辜,眼神坦荡,他一时也不好分辨判断,遂揭过这个话题,转而道,“我回京后,才听说了一件事,也真是巧了,没想到咱们俩家还有做姻亲的缘分。”

  终于提到这茬了,许怀义露出茫然的表情,“啥姻亲缘分?我咋不知道?”    乔怀谨眼神一闪,“许兄不知道?你妹妹嫁进乔家,成了乔家妇。”

  许怀义做出恍然状,随后又摆摆手,“乔公子怕是误会啦,不是嫁进去,是一百两银子买进去做小妾的,妾室怎么能算正经的乔家妇呢,不过是可以随意打骂发卖的奴婢而已,而妾室的娘家,更当不起姻亲,不然,让乔三老爷正室娘子的脸往哪儿搁啊?”

  乔槐跟乔楠是堂兄弟,在族里行三,身上只有个秀才的功名,这些年打理着族里的一部分生意,靠着乔家的庇护,在青州能横着走,正室娘子娶得也不是小门小户,乔家就是再看重许怀义,明面上,也不能让一个妾室踩了正室的脸,那样,乔家同样让人诟病。

  所以,乔怀谨刚才那话,也就只能在背地里哄哄许怀义罢了,人前,是断断不敢说的。

  此刻被许怀义摊巴开,脸上红白交错,尴尬又有几分羞恼,他不信许怀义不明白他的意思,却还是非要这么说,诚心给他难堪是不是?

  深吸一口气,压下心里涌上来的戾气,强笑道,“许兄,我是真心想与你交好,乔家也非常有诚意跟许家成为亲戚,妾室的问题,当初也是阴差阳错,三堂叔并不知道买来的人是许兄的亲妹妹,若是知道,定不会如此草率对待,至少也会以贵妾之礼进门,若是将来能生下儿女,再进一步,也不是不可能……”

  再进一步,就是平妻了,本朝倒是不禁止娶平妻,但规矩大的家族,却都不屑为之。妻妾分的很明白,弄出个平妻,在他们看来,那就是祸家的玩意儿。

  但现在,用这个平妻,还在给他画大饼,许怀义心里好气又好笑,膈应谁呢?正妻都不稀罕,他不想再兜圈子,直接道,“你没打听清楚我跟许家的关系吗?我是顾家的上门女婿,跟许家早就断了亲的,正儿八百有文书在,所以,许红莲压根就不是我妹妹,她是妾是妻,都跟我无关,我也不在乎……”

  乔怀谨自是知道这些,但在他看来,这所谓断亲,不过是顾家当初控制女婿的一种手段罢了,作为当事人的许怀义,明面上应下,但心里肯定不会愿意啊,谁愿意跟自己的家族断亲呢?
  那不是成了无根之萍、随意被人践踏?
  反正他接受不了。

  “许兄,打断骨头连着筋,血脉牵绊,岂是一张文书就能断了的呢?”

  许怀义笑了笑,“那我说的再直白点,我跟许家不止断了亲,还结过仇,关系到了难以调和的地步,我是不会跟他们来往的,我实在是被折磨怕了,当初我们一家三口差点就毁在他们手里,如今我终于想明白了,也脱离了苦海,是决计不会回去的。”

  所以,你就死了妄图用许红莲捆绑他的那条心吧。

  乔怀谨僵在了原地,一时间,竟找不出任何转圜周旋的话来应对了。

  许怀义拱拱手,“今天太晚了,改日再给乔公子接风洗尘。”

  这就是客套话了,也是送客的意思。

  乔怀谨强撑着风度,回了一礼,转身离开。

  许怀义看着他走远,出了院子,扯了下嘴角,回屋后,不等朱子谦凑上来,他就夸张的打了个呵欠,一副困得马上就要睁不开眼的架势。

  朱子谦再厚脸皮,想跟他重新搭上交情,也只能铩羽而归。

  王秋生见状,便笑着招呼着其他人走了。

  屋里安静下来后,李云亭提醒道,“以后你提防一下朱子谦,他故意接近你,目的不纯。”

  许怀义懒懒的往床上一躺,着急进车里见媳妇儿,闻言,也不打马虎眼,“看出来了,那家伙不知道憋着啥坏呢,我猜,很有可能是被李垣收买了,要近距离的打探我的一举一动。”

  李云亭道,“我也是这么想的。”

  许怀义郁闷的叹道,“唉,李垣咋就不死心呢,非得针对我干啥,这不成心叫我为难吗?”

  “你为难什么?他针对你,你还击就是了,难不成你还怕他?”

  许怀义心想,他不怕李垣,但投鼠忌器,他不想跟大皇子府对上啊,不然,那成啥了,大水冲了龙王庙,小鱼夹在中间咋办?

  “瞧你这话说的,李垣又不是小门小户,那是侯府的公子,是大皇子的小舅子,是我能随便得罪的?跟他对上,我能有胜算?除非把我师傅拉出来当靠山,可那样,就是给孙家招惹麻烦,哎,我哪能那么不孝呢?”

  李云亭不置可否,“你帮了孙家也有好几次了,却还没要过什么回报,身外之物不算,你怕给孙家惹麻烦,让他们不喜,殊不知,你什么要求都不提,他们会更觉得麻烦呢,不管是单方面的给予,还是单方面的欠债,时日久了,都会叫人不舒服。”

  许怀义心头一动,这道理他不是不懂,只是以前竟是忽略了。

  李云亭又道,“关系该用的时候就得用,不用,不是懂事,是见外。”

  许怀义坐起身,冲他抱拳,“受教了,受教了,回头我就抱着师傅大腿求他老人家为我撑腰去。”

  李云亭翘了下嘴角,“这就对了,你师傅一准受用。”

  许怀义哈哈笑起来。

  李云亭又问起乔怀谨,许怀义也没瞒着,把俩人在院子里说的那番话重复了一遍,末了道,“我已经跟他讲的很明白了,他若知趣,以后就不会再拿这些事儿来膈应我了,说不定,还躲着我走,毕竟,我搓了他的面子,也算是得罪他了。”

  李云亭摇摇头,“未必。”

  “嗯?啥意思?”

  “我觉得他不会轻易放弃跟你之间的关系,你说的再直白都没用,在外人眼里,你就是许家人,你妹妹进了乔家,哪怕只是妾,你们许家,也绑在了乔家的船上,不再被其他党派信任了,而乔家一旦有事儿,你撇的再干净,也免不了会受些影响。”

  闻言,许怀义烦躁的嘿了声,“就是说这狗屁膏药贴上就撕不下来了呗?”

  李云亭道,“能撕,但撕的不是你,而是你妹妹,只有把她跟乔家剥离开,你才能跟乔家断开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