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房里,跟外面的气氛比起来,简直是两个世界。

  灶火熊熊,油烟四起,炒勺铿锵,香味飘逸。

  七八个煎炒烹炸的灶眼,此时此刻已经全都占满。

  几个耍大勺的厨师正在常静大厨的指挥下,一份份的翻炒着往外出今天的热吃炒菜。

  这要再加上其他熬煮咕嘟炖的十几个灶眼燃烧的火苗,为厨房所增添的热量。

  那按理来说,其实仅仅安装了排风扇的厨房,温度应当超过四十度去才对。

  真要是这样,估计身体要差点的,已经足够热晕几个的了。

  好在人造冰管够。

  所以厨房里也摆着十来个直径一米左右,冰镇着各种时鲜瓜果菜蔬的大冰盆,这就让室内温度差不多能一直保持在二十五六度上下。

  而且如此一来还有额外的妙处。

  不但厨师们用冰方便极了,大可随用随取。

  甚至还能专门镇上几锅酸梅汤、绿豆汤来给厨师们解渴、消暑的。

  说起来,这没有空调的厨房,居然比建国饭店那用进口中央空调降温厨房里还凉快、还方便呢,也是一件很神奇的事儿呢。

  还真不能不承认,有时候土办法更有效!
  不过尽管厨房有这样的便利条件,此刻厨房里可没有一个人顾得上来两口儿冷饮。

  因为更为神奇的一幕吸引了厨师们的全部注意力。

  事实上,除了炒菜掌灶的那些厨师,其他的厨子们基本上都把手里的活儿扔下了。

  将近四十多个厨师,正胳膊吊胳膊,膀子挤膀子的围在一个炖汤的灶眼周围,争前恐后的探着脖子往里死瞅呢。

  他们热也不怕了,挤也不怕了,甚至连眼珠都不带转的,就这么聚精会神。

  都在瞅什么呢?

  嗨,说破了很简单,就是在看“张大勺”要如何把一锅被肉馅弄污的清鸡汤重新提清。

  做厨师的,尤其是京城鲁菜一系的厨师,都知道一句话,“当兵的枪,厨子的汤”。

  更知道吊出一锅清澈味纯的清高汤有多么的难。

  不但耗时耗料,更难在提清之法上了。

  那的用剁得稀烂的鸡肉茸和猪肉茸把油腻和杂质粘黏上,然后撇出去,一点点把汤澄清才行。

  尤其是今天这锅清鸡汤是用来做清汤茉莉的,吊汤的时候连火腿、排骨都没放。

  除了白蘑、瑶柱和葱姜,连用的鸡,都是去了头颈、屁股、内脏和脚爪的。

  目的就是要熬出一锅清润爽口的纯正汤口儿。

  甚至本着“用原汁去浮油”章程,当初给这锅汤撇沫时,也只选用鸡脯肉剁好的茸。

  那用料太讲究了!
  不用说,这样注重细节熬煮的清高汤,当然也是最怕杂味和油污侵扰的。

  所以小查这一把肉馅,虽然说起来似乎没什么,可实际上破坏性极大。

  不但让汤里掺和进了杂油,也掺和进去了不该有的血水和杂味。

  要按常理来说,这锅汤几乎就废了。

  哪怕再用鸡肉茸提一遍,也没法再复原到以前的纯质了。

  顶多也就当一锅普通高汤使用,做素菜或是海鲜菜提提味了。

  这几乎是所有厨师们心目里的公知共识。

  可也正以你为这样,“张大勺”如果没吹牛的话,他要真能完成这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那把这锅汤溯本清源的本事,在所有的厨师心目里,就是一个宛如魔术的奇迹啦。

  这就是为什么,大家会如此热情、如此热切,纷纷围观的真正原因。

  不得不说,众目睽睽之下,“张大勺”的采取的提清办法可是相当匪夷所思的。

  这老爷子让小石捞干净锅里的肉馅后,一边烧火,一边使得锅中滚起,开始复原清汤。

  可他压根就没用鸡肉茸,而是用活虾和酱,捣烂后倾倒在了汤汁里。

  然而这还不算,庞师傅也没闲着,他按照老爷子的吩咐,捶碎了一整个猪肝。

  并且加以清水和成红泥一样。

  在捞干净第一拨虾酱凝固而成的虾肉球之后,猪肝血泥同样倾入汤中。

  跟着就是等汤再起沫子,开始往外撇猪肝血凝块。

  坦白来说,这样的操作,一开始是看得一干厨师全是云里雾里不明所以啊。

  几乎没有人认为这些东西能对症下药,比鸡肉茸更管用。

  甚至还有人非常担心,这么胡来,会让这锅汤浑上加浑,把汤口变得更驳杂,更污秽。

  可事实上却真是奇了!
  如此三番四次放下这两样东西去,居然还真的开始把汤开始清了。

  大家伙眼睁睁瞅着,汤色随着一次次的撇去杂质,越来越剔透,清凉。

  都没想到,那虾肉球和猪肝血豆腐吸附脏东西的效果,居然比鸡肉茸还要好得多。

  经这么一弄,不但让这锅汤清如净水,再无半点浮沫浮油,反而颜色还更显透亮了。

  说据实话,看那淡淡的黄色,润得就跟一桶植物油似的了。

  “清了,清了,嘿,这汤真的清了!”

  “老爷子,您厉害啊!”

  “牛嘿,真牛,太牛了!”

  厨房里无法克制的响起了一拨呼喊,那效果堪称比赛的喝彩声一样。

  毫不夸张的说,亲眼见到这一幕的厨师们,所感受到的精神震撼,如果好有一比。

  恐怕与之差不多的,也只有前不久在地球的另一端,美国魔术师大卫科波菲尔用魔杖把纽约的自由女神像变得无影无踪,所带给美国人民的震撼感了。

  但厨师们从中所获得的喜悦感和满足感,却又是那些美国人民没法相提并论的。

  因为大卫科波菲尔的魔术再好看,再令人惊叹,也只是娱乐而已。

  可老爷子这一手不一样啊。    要知道,每个厨师在技术上都有自己的秘诀,一般是轻易看不到的。

  但凡厨行的人,都深知这个秘诀的价值。

  尽管只知其然不知所以然,但就凭今天看到的这个过程,现场所有人就获益匪浅啊。

  今后在吊汤时,他们肯定能让汤色更清亮,这是毫无疑问的。

  所以小查的师兄,仿膳饭庄的江大春就先举手投降了。

  “老爷子,我们服了。”

  跟着一扒拉师弟的脑袋,“你小子,老老实实听从宁经理处置,听见没有?”

  小查哪儿还敢不情愿啊。

  老老实实低下头,就是一声“哎”,完全跟乖孩子一个样儿了。

  另一方肇事者,听鹂馆的小赵也变得低眉顺目了。

  只是他的师傅老程还有所保留,忍不住发出最后的疑问。

  “张师傅,即使汤色变清了,可味道怎么办啊?猪肉馅的杂味,您真能剔除出去吗?”

  “张大勺”也不废话,拿过一个小碗来,盛了一勺清高汤,递了过去。

  就一个字“尝!”

  结果老程这么一尝,再无二话,不能不挑起大拇指来。

  “张师傅,您是这个!我服了!真是厨师不老,技术不好啊!”

  这下,更让其他人叹服不已,七嘴八舌的恭维起“张大勺”来,还纷纷感谢“张大勺”传授了提清的诀窍。

  厨师么,毕竟是手艺人,就服气有真本事的,这是完全以艺服人的行当。

  所以这个时候,“张大勺”也就说什么是什么了。

  不过,老程随后倒是好奇的问了“张大勺”一个大家都很想不明白的问题。

  “老爷子,像您这样大的本事,这样的人物,怎么……怎么会在大食堂上班啊?这也太屈才了。”

  没想到,“张大勺”的回答又是那么轻巧。

  “这有什么?很正常嘛,半步桥北方昆曲剧团的排映场,扫街的人是谁知道吗?连梅葆玖都没去唱戏,天天还扛着扫帚呢。我在食堂干又有什么可委屈的?”

  更没想到的是,老爷子抱拳冲全场打了个揖,居然又当众说道。

  “没什么大惊小怪的,一点小花招而已,各位用不着给我抬得这么高。干一辈子厨行了,要是再没点这样的本事,我这把子年纪就算白活了。”

  “不过,仗着痴长几岁,我倒是有几句不中听的心里话想要跟大家说说,还请大家不要介意,不要嫌我事儿多,食古不化。”

  江大春赶紧带头应承,“不敢不敢,老爷子您就教训吧,我们都听着呢。”

  “张大勺”点点头,很满意他这样的态度。

  “厨师是什么人?手艺人。那就应当以手艺为安身立命根本。可现在的许多人,对待手艺是特别的不当回事,怎么省事这么来,就图个急功近利、华而不实。这怎么能学到手艺?”

  “还有一些人,学了一点本事,会个半吊子就以为自己了不得了。这也不对。学本事就得戒骄戒躁,认真琢磨才行。否则早晚就会丢人现眼。”

  “别的不说,大家伙今天刚从我手里学会了提清高汤的办法,应该很高兴吧?可我还得告诉你们。别高兴太早,这法子只能用于被猪肉弄污了的鸡汤。”

  “为什么?自己琢磨去。答案和我要给你们订这样的后厨规矩有关系。明白了,什么汤你们都能提清,想不明白,你们就只会这么一点。”

  老程听着很是亏心啊,老脸一红,再次表示心悦诚服。

  “您说的是,我们今天才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对您,我们甘拜下风,愿赌服输了。我们今后一定按照您的要求备料,配菜。”

  “张大勺”见此,也就不好再说什么让人难堪的话了。

  痛打落水狗的事儿,其实很没意思。

  “你们能听得进去那再好不过,我叨叨这些,并不是在挤兑人,而是为了告诉你们怎么才能长本事。

  “就像你们听鹂馆,因为有昆明湖的便利,发展出了一系列的河鲜菜。这当然是好事,可你们一定不能以此自大。否则也就是坏事了。”

  “要知道,真正的清宫御膳是不怎么吃鱼的。像宫门献鱼,龙舟鱼,哪怕我刚才做的酱汁活鱼,都不过是后来刻意引经据典的噱头而已。”

  “其实正宗的宫廷鱼菜,那通常就是两种,东北的大马哈鱼和鲟鳇鱼,这两种鱼菜你要不会做,就没法自称是宫廷菜正宗了。”

  老程听了,是既惊讶又佩服,如醍醐灌顶一般称谢不已。

  “张师傅,谢谢您指点,您算给我指明方向了……”

  张大勺便不再多说,转头又冲江大春。

  “还有你们仿膳饭庄,在给菜做字上是一绝。可糖字和提浆彩画你们还会吗?缺了这两样。你们的本事也仍然是有欠缺啊。”

  江大春也像恰才老程一样的惊异。

  “老师傅,您可真是行家,还真让您说着了,我就听我师父说过提浆彩画的一点技法,知道大概是个什么意思,可做就不会了。我有机会,一定跟我师父再好好讨教一下。”

  说到这里,他不好意思的摸摸后脑勺,满脸惭愧。

  这时“张大勺”则面对全场说,“现在大家伙都明白了我的意思吧?艺无止境啊,做厨师,千万不能自大。永远要谦虚,谨慎,好学,互相讨教。否则,就是自绝了长进之路。”

  “你们要是聪明人,其实压根就不该和常师傅为难。反倒应该对常静师傅客气点,多讨教点学问。常师傅在这儿帮忙也就三两月而已,她碍着你们什么了?更何况她还是个很愿意提携后辈的人。”

  “你们也不想想,到时候她要是走了,你们再想学她的本事,这辈子怕也是没机会了。你们自己说,可惜不可惜啊?傻不傻啊?”

  “千万别说,你们不想学常师傅的手艺,她的菜色虽然不在八大菜系之列,可就凭自创的八道菜。就把一家三张桌子的饭铺,发展成了京城最吸引外国人的餐厅。什么是名厨?这才是名厨!”

  四十多口子厨师来自哪儿里的都有,无不汗流浃背,诚惶诚恐被训了一番。

  最绝的,此时大家伙还都老老实实齐声称是,就没有一个人认为不应该的。

  所有人真就如同是“张大勺”亲传的徒子徒孙一样,这也是一幕奇景了。

  要问为什么会这样?

  除了因为“张大勺”说的都是实在话,是至理名言之外。

  也因为这样的尊敬全是老爷子凭真本事挣来的!

  那是如战场上的英雄一般的硬气!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