嘴上有牢骚,面上有不满,心上有埋怨,但毕竟盛情难却。

  严宏和池国维还是跟这些厂长、书记们喝了一杯。

  他们的这桌酒席也终于呈现出喜笑颜开,一团和气的景象。

  如果他们能够抛弃成见,改变态度,就此和大家一起好好品尝一下美食,友好平等的喝着美酒聊聊轻松的话题。

  这天他们俩也能像旁人一样能过得不错,而且未必就一无所获。

  只可惜啊,人是局限的,人的愚钝也是很难自知的。

  人一旦钻进了牛角尖儿,更是不容易钻出来。

  在一种不可见的规律下,这两人完全不知悔改,仍旧认不清自己的斤两。

  也就不偏不倚的继续朝着自取其辱的方向一头扎下去了。

  这不能不说是他们的可悲之处。

  很快,在大家兴致勃勃的动筷品尝之下,盘中鱼就剩下骨架被撤了下去。

  跟着又很及时的端上来四个热盘儿——酱爆鸭丁、炒鱿鱼、炒鲜蘑、玉笋蕨菜。

  严宏和池国维便又开始了扮演专家的吐槽模式,无忌惮的批评起这些菜肴,在鸡蛋里挑上了骨头。

  他们先是鄙视这些菜肴用材太过普通,说“坛宫”太过小气,拿家常菜来糊弄人。

  跟着批评这几道菜颜色不够鲜亮,连芡汁也没勾,着实的外行。

  甚至连“坛宫”的菜名走朴实风格,也成了他们口里的罪名。

  按照他们的意思,“坛宫”没文化,逼格太低,竟然直白而叫。

  不知道把这些菜巧立名目,改个好听的吉祥词儿,以博取宾客的欢心。

  远不如他们两家的叫法文雅高端、富贵祥和。

  但偏偏他们如饕餮似的大吃大嚼中,却对这些菜肴的味道避而不谈。

  就二人那揣着明白装糊涂,拿无知当个性的德行,与三十年之后网络上恶意吐槽的喷子,以及用双标衡量共和国的欧美政客,实在是无比的相似。

  这也让同席的其他客人大感尴尬,相当无语啊。

  因为坦白来说,其实这两位大经理才是真正的外行呢。

  他们指责的几条,除了菜色不够鲜亮确实是瑕疵之外,其他的全没说到点儿上。

  要知道这四道热炒,都是为下酒热吃专备的细致菜。

  别看材料不算名贵,除了蕨菜都是普通食材,但却是最考究厨师火候的,技术稍差便不适口。

  如炒鱿鱼,炒鸭丁,炒的稍久就硬而无味。

  炒鲜蘑,稍久则水分散尽,只剩纤维。

  炒竹笋,如火候不够又反生,很难咬得动。

  何况以“炒”这种烹饪技法而论,那必须同时具有蒸的滑嫩和炸的香气才算达标。

  如没有炸的香气,或是佐料过熟的炒菜,都未及“炒”的标准。

  事实上,正因为明白几道热炒的技术含量之高,宁卫民才会特别委派常静师傅全权负责这一环节。

  不但后厨安排上灶炒菜的全是庞师傅手下最年长,最有经验的厨师。

  而且还按照“张大勺”的指点,采用了当年清宫“养心殿御膳房”极为耗油的“生炒”之法。

  那是近乎用半锅滚油,只需两个翻身炒出的菜,不但耗时短,速度快,汤汁也少,非常鲜嫩。

  实事求是的说,虽然这些食堂大师傅们的烹饪水平顶多也就是六十分,还做不到像常静师傅或是“张大勺”这样的名厨,恰到好处的保持菜色的鲜亮。

  但这种真材实料,实实在在的“生炒”之法,却是绝对能让食客吃出食材原味和鲜味的。

  口味上的优势相当明显,但从这方面论,比起那些普通庄馆里用勾芡之法炒出来的热菜可是强太多了。

  至少避免了“纤合不当”的毛病,绝不会出现半碟子芡水的问题。

  所以哪怕这些并不算得十分名贵的菜肴,看着也不如用勾芡法炒出的菜肴漂亮。

  入口却让人极为受用,让很多人都颇有惊喜之感,很难不予以赞赏。

  甚至因为大家平日里下馆子点得最多的就是类似这样的炒菜,可以说烹饪水平的高下立判啊。

  大家交流过后的共识就是,没想到炒菜能这么好吃。

  这样的菜才是“馆子菜”,绝对是家里做不来的。

  这就是这个年代非常特殊的夸奖方式,此时的人们还并不把私房菜当回事。

  所以,听着身后席位零散传来的称赞声和正面评价。

  就让和严宏、池国维同席的厂长、书记们很别扭了。

  要是开口附和严宏和池国维的话吧,忒亏心,整个是睁着眼说假话。

  而且让面带笑容伺候他们这桌的服务员听见也不像话啊,弄不好就传宁卫民耳朵里。

  可要是不表示赞同呢,就眼前这两位还不高兴,多半会记仇儿。

  这不成了里外不是人了?你就说这事儿有多难吧!
  所以大家伙没办法,也唯有硬着头皮,支支吾吾的用语气词应对。

  一下子,几乎这桌儿人都成了进曹营的徐庶了。

  那么顺理成章,大家的心里,也给这两位“吃他娘喝他娘,端着碗筷还骂娘”的大经理,标注上了不及格的分数。

  当然,严宏和池国维是不会知道他们已经成了其他人眼里的厌物。

  而且他们此时关注的方向也不在同席这些人身上。

  敢情看到已经有人开始串位子敬酒了,他们也各自活动上了心眼,琢磨着自己应该去领导面前露露脸了呢。    这很正常,像他们如此心胸的人,又怎么可能把功名利禄放一旁呢?

  为了自己能有个远大前程,哪怕没有机会也要创造机会。

  所以很快,俩人就端着酒杯,拿着酒瓶,争先恐后的去串席了、

  唯恐落后于对方,失去竞争优势。

  而他们此举,无疑让与他们同席的这些厂长、书记由衷欣喜,感到了一阵近似于解脱的轻松。

  由此,大家的言谈举止终于恢复了正常,重新开始了把酒言欢的交际。

  但很可惜的是,这段愉悦的时间并不长,也就十几分钟,两位瘟神就又回来了。

  而且用满脸的不快,嘟嘟囔囔的牢骚,再次破坏了良好的气氛,打断了大家继续刚聊起兴头的话题。

  很显然,他们恰才的钻营似乎进行得并不顺利,这一脸的丧气已经充分说明了问题。

  所以接下来上桌的四道主菜和八个烩碗,便又成了这两位发泄情绪的道具。

  他们大肆抨击,怪“坛宫”太吝啬,只拿海参、鸡汤、蟹黄、虾仁凑数。

  连道熊掌、豹理、鱼翅、燕窝、鳖肚、鲥鱼这样的名贵材料都没有。

  还说这样的席面,简直像极了八旗子弟落魄的样子,吃饭能摆一桌子的咸菜,却没几道山珍海味。

  说是讲究,其实是将就,寒酸至极,太掉价了。

  至于这些海鲜类的菜肴因为专汤专用之法,在味道上远比别处所做的更加浓厚纯粹。

  以及两道难得一见的花果菜,所呈现出独具匠心的雅致和情趣,应时应景的清爽滋味。

  却完全被他们闭口不谈的忽略了。

  可想而知,这些与事实不符的刻薄言辞有多么的恶心人。

  最绝的是,同席的厂长书记因为他们俩高谈阔论显示出的成见,彻底倒了胃口。

  而他们自己倒是一点不耽误下筷,带着批判性吃了个不亦乐乎!
  无论是他们看不上眼的海参和蟹黄,又或是清汤茉莉和桃花泛,都没少往他们自己的嘴里填塞。

  这何止就是一种莫大的讽刺,简直就是一种难以置信的荒诞。

  总之,这两位的信口雌黄,带有恶意的选择性的言论,已经深得“只要自己不尴尬,那尴尬的就是别人”之精髓,相当接近“人不要脸,天下无敌”的境界了。

  但话说回来了,物极必反,语多必失。

  严宏和池国维怎么也想不到,他们无所顾忌的“摔咧子”,会在真正的实力面前,变成他们自己给自己下的套儿。

  结果竟然让他们自取其辱的彻底翻车,在公众场合下变成贻笑大方的小丑儿。

  敢情在两道点心上过之后,“坛宫”的服务员又开始从后厨端出下饭菜。

  而首先呈上的这第一道菜是特别神秘。

  每桌都是两个服务员一起上菜。

  前面的一个人托着的托盘,盖着一个亮闪闪的不锈钢大盘。

  而后面跟着的另一个人则用托盘托了十碗米饭。

  等到前面的服务员吧那个大盘呈上桌子的时候,托着米饭的服务员也不闲着。

  根本不问客人意见,就每人面前摆了一碗米饭。

  哪怕客人推辞,也要坚持如此。

  服务员居然声称这是佐菜的必备之物,否则这道菜就没法入口了。

  这幅架势自然让众多的宾客们倍感好奇啊,于是不少人情急地追问详情。

  别说,倒真不负众望。

  几乎每桌服务员在揭开盖子的同时,都彬彬有礼的为宾客们揭晓了谜底,听起来相当令人激动。

  “这一道菜的原料很是珍贵,是古代的迤北八珍之一,也是蒙古族马奶宴必不可少的珍馐,具有怯风、活血、消肿、润燥功效的驼峰。”

  是的,驼峰确实很珍贵。

  这玩意从唐代开始就成为我国传统菜谱中难得的珍肴,位列“八珍”之一。

  为什么?
  因为那是骆驼的营养储存库,与背肌相连,由营养丰富的胶质脂肪组成。

  肉质细腻,丰腴肥美,偏偏食用,还不上火。

  更何况如今的骆驼数落也少,当下和古代普遍饲养骆驼作为代步工具的时代完全不能比,也就更显得这种食材的珍稀难得。

  事实上,在座的人几乎都未曾品尝过。

  所以大家一听是真正的山珍海味,越发兴致勃勃。

  无不伸长了脖子,瞪大了眼睛,眼珠不带转动的盯着服务员把不锈钢盖子一点拿开,想好好瞅瞅这稀世奇珍的样子。

  但说实话,当真看见了的时候,却有点见面不如闻名的失望。

  因为实物和大家想象中的样子差距甚大。

  那盖子底下,盘中放置的,不过是一些焦黄酥软,油汪汪的肉丝而已。

  特别之处只在于这些肉丝的数目少,长度长而已。

  目测这些肉丝也就如五岁小孩儿小拇指般粗细,但每条肉丝的长度,却有二十公分。

  如果按人头来算,大概其每人也就能分上一两根的

  与此同时,服务员终于报出了真正的菜名——“煸炒驼峰丝”。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