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卫民和“张大勺”这次临时起意的小小“斗法”,再次切切实实阐述了一个道理。

  术业有专攻!
  生活中永远不能以自己的业余去挑战别人的专业。

  业余是爱好,用爱好去挑战别人吃饭的本事,基本上有去无回。

  不用说,宁卫民这次敢于冒犯“张大勺”的结果,一点意外都没有。

  又是他自己成了一个笑话。

  甚至连带着刚才替他卖力鼓吹的张士慧都有点丧眉耷眼,自觉抬不起头来。

  谁让这小子多嘴多舌,上蹿下跳呢?
  这一下子,他也就成了“别人偷驴,他来拔橛子”的倒霉蛋而了。

  反观沉默寡言的罗广亮,却因为说的少,而且没有极尽夸张的不实之词,并不显得如何尴尬。

  这也是“心躁者福薄,沉稳者福厚”的有力证明。

  不过好在美食的味道,已经足以抵消宁卫民和张士慧这哥儿俩丢人现眼的郁闷。

  “张大勺”这位名厨亲自烤出来的肉串,那可不是一般的肉串啊。

  老爷子的手法太专业了,不但闻着香味扑鼻,样子也更漂亮。

  没有丁点儿的糊黑之处。

  那颜色、那火候,看着就如同用三十年后,开了美颜的手机拍出来的一样。

  等到吃上一口,更能体会到其中非同凡响的妙处。

  因为那种口感是恰到好处的软嫩,透着一股烧烤后的紧致韧劲儿。

  既不干柴,也不肥腻,更能吃出肉香。

  尤其是那调料,不比不知道,一比才吓一跳。

  “张大勺”的调料,并不像宁卫民的,只以辣椒粉和孜然的特殊味道为标榜,要的就是个刺激劲儿。

  他的是辣、麻、鲜、香、咸、甜的综合,而且不冲也不齁,具体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可仔细的品味品味,好像只要人爱的滋味,都在这料里了。

  他常讲的“五味调和”,在这调料里依然充分体现出来。

  别看宁卫民刚才夸口说,无论什么东西,只要用他的调料烤一烤都好吃。

  可实话实说,“张大勺”这调料,好吃到了压根就不用烤什么,纯粹就能白嘴吃的地步。

  让人一沾点味儿,嘴里就分泌唾液。

  不夸张的说,如果神仙也吃肉的话。

  那么这样的烤羊肉串,是绝对够格摆在“蟠桃会”王母娘娘面前的。

  宁卫民上辈子吃过了那么多的烧烤,他就没吃过这么近乎于完美的烤串儿。

  这甚至让他领会到了一个道理——这世上也只有无知的人才是快乐的。

  这人要是眼界开阔了,知道的越多,也就越容易因为求而不得深感痛苦啊!

  为此,他情不自禁在心里发出哀叹。

  完了!完了!
  唯一能自娱自乐的烧烤手艺也被废了!

  今后恐怕一吃烤串儿就得想起这顿来啊!

  “怎么样?小子?别光顾着吃,给句评价吧?这调料是我的好,还是你的强啊?”

  就这时候,“张大勺”笑呵呵的来询问了。

  谁都清楚,这老头儿明显故意的,就为了看宁卫民尴尬。

  可宁卫民是谁啊?
  他自然知道越是这种应该尴尬的时候,自己就越不能尴尬。

  反而应该洒脱点,倒能显出自己的坦荡来。

  所以他是相当的光棍,既然输了,索性就认个彻底。

  眼见康术德要开口替他打圆场,他都摇头阻止了。

  只把手里铁签子上的肉用嘴一撸全吞了。

  一边大吃大嚼,一边把头低下去,抱拳拱手。

  “张师傅,没的说,当然您的调料是最好的了。您真是吃食上的神仙啊。我都怀疑您是灶王爷转世了。”

  “我也不瞒您,确实是刚才惦记您那炙子烤肉的方子来着,让您识破后,我没好意思承认。就想投机取巧,搞个偷袭。想得是,用自己这点小见识投个机、取个巧,或许您愿意跟我交换呢?”

  “没想到啊没想到,咱们之间的差距太大了,是完全没可能跨越得了的。您胜我,那就是纯粹的实力碾压。就您这后拿出来的烧烤料,不但让我心服口服,觉着输着不冤枉。而且我还得承认,更心怀向往之了。”

  他这一番话果然见效,“张大勺”神色里流露出明显的满足感。    “嗨,拿我比什么神仙?你这话可让我承受不了。其实你这小子,更是屡屡让人吃惊。京城可是很少有人知道孜然这东西啊。蹊跷的倒是,你一个远庖厨的主儿,又是怎么知道的?”

  对这个问题,宁卫民只是笑而不答。

  “张大勺”见了,便是一撇嘴,似乎对他略有不满的说。

  “哎,我说,你这小子城府也太深了,这还故作神秘哪。哼,你还怕我套你话怎么着?”

  “哎,对了,你现在这么捧我,不是给我灌米汤,惦记怎么从我嘴里把方子套走吧?”

  “不过一点调料罢了。真的就让你那么心服口服吗?这话不亏心嘛?”

  这个问题可事关人品,宁卫民赶紧正色回应。

  “张师傅,我不能否认我这人有点心机。可我更懂得这份心机跟什么人使。您是个眼里不揉沙子的人,您的东西,只有您愿意许我才行。我是不会因此让您不痛快的。”

  “何况咱们的关系也不一样啊。就凭您帮过这么多,凭您跟我师父的交情,我也不能这么做啊。再好的东西比不过情分是不是?”

  “说真的,我是真没装大个儿的,这孜然其实是我吃过吐鲁番餐厅的烤串,念念不忘,才拜托服务局朋友帮忙找的。您要需要的话,我全送给您行不?”

  “至于对您心服口服,那绝对是真的。说实话,承认别人比自己强并不难。因为我对世界了解越多,就越敬畏这个世界的规则。过去,我曾相信万中无一的偶然。直到经历了好几次挫折之后,我才明白,那些看似简单的事情其实并不简单。”

  “没错,我绝对能肯定,任何事情的成功,都不是偶然。调料怎么了?一样不简单。人之所以对一件事儿起轻视之心,不过是因为不了解罢了。俗话说,台上十分钟台下十年功,拿您这调料来说,不知道是多少人,多少代的经验总结。”

  等这番话说完,“张大勺”更高兴了。

  而且显然宁卫民说中了老头儿的心坎里,居然让老爷子以一拍大腿的形式附和上了。

  “哎,你这话算说对了。实话跟你说吧,其实炙子烤肉的方子不是我敝帚自珍,舍不得告诉你。而是因为针对牛羊肉不同的部分,肉质的具体情况,下料也不一样。原本是没有一定之规。你吃可能吃不出味道有何变化,但其实是有所不同的。若不是因为我把肉的膻腥都用佐料平衡了,今儿咱们烤肉的肉质也不会如此香嫩。”

  跟着他还跟康术德夸宁卫民呢。

  虽然语气不无戏谑之意,但善意和欣赏也是溢于言表的。

  “老哥,你这徒弟教得好。年纪轻轻,居然懂得这样的道理,看来就是贪,也不见得就是坏事。”

  “尤其是这张嘴啊,好使。不亏是买卖人,这是不是也得算是术业有专攻啊!”

  “要不,看你的面子上,我就把这个烤肉的干蘸料给他吧?也别让他白费了一番唇舌,回头倒埋怨我为人小气了。”

  康术德笑着跟“张大勺”打哈哈,“您言重了,他不敢。您可犯不上跟他一般见识。其实无论您给与不给,他都该谢谢您的指教,否则,又岂能懂得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的道理呢?”

  跟着冲宁卫民一瞪眼,“我说的对不对?”

  师父都发话了,宁卫民更得诚心诚意的点头。

  “没错,换言之,如果一个人总觉得自己是全能型,自己特优秀。或许那只是因为身边没有真正的‘高手’。这反而说明他自己的人际圈子太脆弱,认识的人层次不高,并不值得高兴。反过来我就不一样了,我能认识张师傅这样的人,就是一辈子被教训也是好事儿。就更别说有您这样的师父了……”

  好嘛,这马屁拍的。

  把两位老人家立刻都给逗笑了。

  虽然康术德很无奈的冲着张大勺摇摇头。

  “他哪儿像我徒弟?倒像是侯宝林教出来的……”

  可两位老人家还是在彼此对视中,笑得很开心。

  罗广亮、张士慧,连带孙五福更是觉得佩服得五体投地。

  谁也没想到宁卫民居然认错都这么有范儿。

  连辩论法都使出来了,就跟哲学系毕业的大学生似的。

  最终的结果自然不用说,宁卫民的“术业有专攻”既然让“张大勺”满意。

  “张大勺”也就让宁卫民得了个“闻道有先后”了。

  烧烤料的方子,再入宁卫民之手。

  而让宁卫民极为惊讶的,不但是这烧烤料的真正配方竟有三十来种不同调料,处理方式上也极其繁复。

  像许多诸如花生、芝麻干果,和胡椒、荜拨之类的调料,都需要炒制后擀碎才行。

  尤其特别的是,“张大勺”还在原有配方上加了一味桃酥。

  这东西别看普通,可用擀面杖赶成粉末,混入调料一经火烤。

  不但能让羊肉串更增异香,还有了甜口的一点变化,以及砂糖一样酥脆的颗粒口感。

  无疑让味觉更丰富了,舌头更享受了,堪称点睛之笔。

  这也恰恰是最吸引宁卫民的地方,难怪白嘴吃都上瘾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