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铺垫的铺垫完了,下一步就该动真格的了。

  也就是说,及至此时,宁卫民终于可以去找管辖马家花园的“景山街道办”,好好说道说道了。

  正式登门的那天,宁卫民照样带上了孟毅。

  这小子现在完全是随叫随到,只要宁卫民一句话,哪怕他单位有事儿都会请假。

  当天也很有意思,当宁卫民把他那辆比212能大一圈儿的美国吉普车停在街道办门口后。

  俩人一下车,光这份气派就把街道办给惊动了。

  景山街道办的魏主任在下属着急忙慌的通报下,还以为是什么领导来视察工作来了呢。

  赶紧带人出来相迎。

  结果见到俩人,没想到他们是这样的年轻,就是一愣。

  再后来听孟毅一开口自报家门和来意,才知道原来是要房的债主子登门了。

  可想而知,这位魏主任内心是一种多么哭笑不得的感受。

  不过,那他也照样不敢怠慢宁卫民他们。

  因为“富贵逼人”这四个字可不是说笑。

  想想看吧,这年头的人都是一副什么模样形容啊?

  身上的衣服刚脱离开补丁的阶段,私人的代步工具仍然是自行车为主。

  就是一个人再有本事,摩托车也就到头了。

  说句不好听的,大多数人对于吃还是很向往的,过得依然是缺嘴的日子。

  像宁卫民这样荣光换发,细皮嫩肉,一身西装革履,手腕上有劳力士名表,开着进口汽车的人。

  就跟港片儿里的阔少一样,太资本主义了,平常人的身边哪儿找去啊?

  那谁见了也得在心里掂量掂量他的来历。

  何况魏主任也不知道孟毅陪同不是公派,而是纯粹的私人交情啊。

  他见孟毅亮出身份,居然是市局“落房办”的人,又介绍宁卫民是皮尔-卡顿公司的业务经理,兼任“坛宫”饭庄总经理。

  自然不免犯嘀咕,一脑补,也就把宁卫民当成有背景的二代了。

  最后,还有至关重要的一点,也是潜移默化的一点。

  就是西装上的相形见绌,无法让街道主任再保持自信心。

  要知道,国内流行西装不假,可制作水平低劣也是事实。

  远远谈不上量体裁衣,更谈不上时尚。

  大多都是红都那种国营制衣店一脉相承的死板、老气的风格。

  说实话,自打穿上上级单位发下来的这套大了一点的藏青色西服后。

  魏主任就觉得浑身别扭,感觉自己被束缚得跟木乃伊一样。

  他一点也不明白外国人怎么喜欢穿这种肩头胸口垫得厚厚实实硬邦邦的衣服。

  等今天见到了宁卫民,那更是完蛋。

  因为国产西服怎么可能跟皮尔-卡顿这样的名牌服装相比呢?

  魏主任登时就知道了自己这身由区里统一定做的西装有多傻,有多滑稽了。

  他自诩如果两颊搽上两团胭脂,几乎可以上台演丑角了。

  这还哪儿有什么说话的底气啊?
  自卑和心虚才是正常的。

  所以看了宁卫民带来的房契照片,以及孟毅出具的有关私房政策的条文之后。

  他的样子越发有苦难言,如同被打了一闷棍。

  当场就耷拉下脸来了,脸色青里泛白,白里反绿,完全就是苦瓜色。

  偏偏还不敢明着拒绝,无法像对待一般人那样,脸一板,甩出一句“我只认上级的文件。”

  直到沉默了至少五分钟,他才唉声叹气的诉起苦来。

  他的意思是说,如今街道的财政很难。

  街道工厂靠生产纸箱子,勉强负担着好几十个家庭的生计。

  如果要腾退房子,那街道工厂就得关闭,他实在是没办法安抚这些工人。    所以还是希望能保留工厂先不动,等街道想出妥善的办法再说。

  至于那些住在马家花园的居民们,想要都迁走的话,房管部门得给出足够的房子才行啊。

  否则他们实在没法出面去做居民的工作。

  然而对于这些问题,宁卫民早就想到了。

  实际上他这次前来是做了充分准备的,哪儿能被这么几句话就打发了?

  魏主任半真半假的苦情戏对他可没用。

  这个时候,宁卫民索性从包里掏出了一些照片,都摆在了桌面上,直接就“打开天窗说亮话”了。

  “魏主任,不瞒您说,我跟街道办是很有缘分的。我其实很能理解您的困难,体谅您的苦衷,可房子还是要您帮忙腾出来的,这事儿其实并不矛盾。”

  “不信,您就看看这些照片,这一个是煤市街街道的缝纫社,一个是东花市街道的生产社。这两个街道办的企业,都是在我的扶植下创办起来,而且是在这一两年就逐步做大的。如今他们都准备扩建成厂了,日子过得可比咱们街道下属的这个纸箱厂舒服。”

  “我是这么想的,咱们街道厂不但可以保留,而且我还会尽量跟咱们街道厂合作嘛。我们也需要纸箱的,找谁订货不是订呢。大家互相帮忙呗。您只不过需要帮帮忙,把厂子迁到另一个地方去而已。”

  “没关系,您无需担心钱的问题。只要咱们街道愿意把厂迁走,一切搬迁费用我全权负责,而且搬迁后我还会负责新地址一年的租金。甚至还会捐赠给咱们街道一笔钱。您看怎么样?”

  “说心里话,我也不希望您为难,更不想因为这件事,搞出什么乱子。我是真想跟咱们街道商量一个能解决实际问题的办法。”

  还别说,魏主任觉得宁卫民的话听着相当中肯。

  比起那个一开口就带着点嚣张和威胁的孟毅可受听多了。

  而且宁卫民肯破这么大的财来解决问题,这也是魏主任没想到的。

  别的不说,无论皮尔-卡顿,还是坛宫,都是极富实力和名气涉外单位。

  魏主任是越看这些照片,越是觉得眼热心跳。

  在他看来,什么都是虚的,只要宁卫民肯长期购买厂里的纸箱,那厂子不就真的搞活了嘛。

  就这样,魏主任被撩拨的动心了,再难说出一个“不”字来。

  而他转了半天眼珠,唯一憋出来的一句话就是。

  “那……那您能捐给我们街道多少啊?”

  这话让冷眼旁观的孟毅一个没忍住,“噗嗤”一下笑了。

  好在宁卫民倒是很照顾魏主任的情绪,既不会让他太尴尬,也没抠缩,让他失望。

  很客气的询问他的意见,“我觉得五千块,还是比较合适的。您觉得可以吗?”

  可以吗?
  太可以了!

  对待宁卫民的许诺,无论是孟毅还是魏主任都是大大吃了一惊啊。

  他们谁都没想到宁卫民这么大的手笔。

  五千块,再加上搬迁和一年的厂租,怕最少宁卫民也得在这件事上付出一万多元的代价。

  那是什么概念啊?

  在这个年代就是三间灰砖大瓦房的造价啊。

  等于说宁卫民为了拿回自己的三分之一的房产,就愿意白送给街道三间大瓦房。

  这怎么也不能说是小气了。

  魏主任自然乐不可支的赶紧答应。

  相反的,倒是孟毅很替宁卫民着急。

  可也不知该怎么提醒他,这钱花得有点冤枉呢。

  其实他们哪儿知道啊?
  钱是钱,房是房。

  他们双方的账目计算,因为存在时间隔阂而大为不同。

  一万?他们按当前的概念,当然以为是个大数。

  可在宁卫民心里,他是知道未来什么样的,这又算得了什么啊!

  哪怕连通胀都算上,按权威的说法,日后折算起来也不过二百五十五万。

  这点钱,放三十年后,你想迁走一个八十多人占了三亩地的小工厂,那不开玩笑吗?
  现在这么干,就等于宁卫民用迁走一户居民的代价,就换了三个院子外带一大片花园子。

  值不值得,根本不用考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