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主任愕然，眼睛盯着宁卫民的脸看了半晌。
最终，还是为他淡定的神色折服了。
冲他点点头，鼻孔里呼出一声长气又坐了回去。
然后以略带存疑的目光等着看他如何去摆平这个场面。
可魏主任完全没想到的是，宁卫民接下来竟然什么都没做。
就这么放任台下大伙儿的激烈讨论吵闹。
随便底下一个人接一个人的冲着台上随意发问。
自己只是微笑面对，低头喝水。
甚至随后还拿出了烟盒，站起身，给坐在主席台上的人都各敬了一支“华子”。
一直等到台下的人自己吵闹的声音降低，收小了。
他这才重新拿起话筒，摆在自己面前给台下回应。
“各位各位，恰才的秩序有点乱啊，想必各位也发现了，如果咱们大家一人一句随便开口，我是没办法为大家解答问题的。”
“我一个人才一张嘴啊，加上咱们街道魏主任和房管所的同志，我们也应付不来啊。甚至我们都难以听清，更难以记住大家提出的全部问题。”
“这样好不好？我会先尽量回答一下大家刚才的提问，等我说完了。大家如果还有问题，就请举手发言。既然是在学校礼堂嘛，咱们就仿效学校的发言方式。这样最方便，也最清楚。”
“尽管我的回答可能不会让大家全盘满意，可我能保证，只要大家有问题，那我绝对不离开，午饭少吃一顿没关系嘛。”
对他这个建议，台下众人都没有异议。
甚至因为他的调侃，大家认识到了自己的不妥，还传来几声不好意思的轻笑。
看到这儿，魏主任不禁心有所悟，暗自一拍大腿。
心说了，什么叫风度啊。这就是！
都说临事不乱，大将之风，应该就是像这位宁总表现出来的样子。
没错，对老百姓情绪反应的闹哄，光骂好像是没用，还会招致情绪对立。
最好的办法当然就得让他们宣泄一下，然后发现于事无补，再用实际行动来教他们怎么做。
这就跟老师对付课堂调皮捣蛋的孩子一样。
得先在课堂上晾晾，等让他们自己都对自己的行为不好意思了，再教育才管用呢。
听听人家说的这话，有礼有节，这大概就叫控场能力吧……
仍然不知魏主任对自己佩服之至，宁卫民只是眼观台下，继续侃侃而谈。
“刚才有关大家反应搬家奖励期限过短的问题，我能体谅大家的难处，这个问题确有一定道理。那么这样好不好？咱们期限定的可以长一点，以三周时间为限。奖励呢，也可以再高一些，不分两档了，分三挡。一周就能搬走的，额外多补贴百分之十五。两周百分之十，三周百分之五。多给七天的时间，各位能拿哪一档的奖励，可就看各位自己的了……”
这话一说，台上台下登时再次轰然，谁都没想到宁卫民还要再往外扔钱。
台上的人都神色错愕，老百姓却不禁频频点头，自以为打赢了一场胜利，而眉开眼笑。
但宁卫民的话可没说完呢。
“大家先别着急，权力和义务都是并存的。我还有几句丑话说在前面呢。奖励标准既然说定了，那就得严格执行。无论是我还是大家都一样。否则咱们制定这个标准也就没意义了。这个道理是没错的吧？”
“那么好，钱我已经拿出来一部分了。可万一大家有谁因为意外耽搁了，没能及时搬走，因此导致奖励标准降低，或者拿不到奖励，也得认账呀。哪怕是谁家，因为单位有事临时出差，或者是孩子生病耽搁了时间，也是一样的。真有这种情况发生，各位千万别怪我不近人情。”
“另外，房屋腾退彻底完成的标准，是以房屋内部全部清空，没有垃圾来算的。如果各位达不到这个标准，走后屋里还有垃圾，那么也要酌情被扣掉一些钱的。各位都对此没意见吧？”
台下的笑声消失了，宁卫民的这几句不免有些刺耳。
但仔细琢磨琢磨，话虽然不好听，可的确是这个理儿，任凭谁也挑不出错来。
于是冷场了好一回儿，台下都无人反对，甚至还有零散的声音说，“应当的”，“合情合理”。
宁卫民便指示孟毅，正式把刚才这一条记录了下来。
随后他又说，“刚才有需要房子才能搬走的人提出，只奖励选择货币补偿的人不公平。这件事，我承认这个章程，确实是有明确倾向性的。但所谓的不公平其实并不存在。”
“为什么？因为货币补偿方式对咱们彼此最省事，也最省时间。我当然希望采取这样的方式。那就要鼓励。反过来，给大家安排另外的住房，就比较麻烦了。地点、朝向、格局，筒子楼还是单元房。恐怕大家挑剔、考量、比较的地方不会少。”
“坦白讲，给大家找房子另行安置，是很扯皮很牵扯精力的事儿。无论对我个人，还是于大家来说，都是无奈之举。哪怕我们彼此都想快点达成一致，可效率也注定高不了。”
“更何况为了安置大家，我答应的面积已经是很优惠的条件了。在这种基础上，还要找到各方面都能让大家比较满意的住处，对我属实已经很不容易了，耗费多少时间精力全都说不准。再让我掏钱的话，我认为不太合理。”
“不过考虑到搬迁这件事毕竟给大家添了麻烦。大家搬一回家，也需要花费一定的费用。毕竟需要车、需要人，请亲人朋友帮忙，总要请人家吃吃饭的。那么从情感的角度出发，我其实是愿意尽量为大家减少一些经济负担的。”
“不如这样，如果我给大家提供的房源，大家不是很挑剔的话，第一次看房就通过。我愿意额外出一百元搬家补贴。如果第二次看房通过。那么也可以拿三十元补贴。确定房子后如果一周内搬走，可以再领三十元补贴。达不到这些标准，那就对不起了。这已经是我所能展现的最后诚意了。” 宁卫民这一席话说完，又换来了台下窸窸窣窣一阵私下交流的声音。
但这次获得回应的效率比上次更快一些，很快就有人带头回应。
“理解！”
“没问题！”
“那就这样吧……”
宁卫民便又让孟毅继续记录在案，跟着进行下一项说明。
“啊，对了，还有刚才哪位是说的，不愿意搬走，想留下来继续住的。非常抱歉，这恐怕不行。毕竟腾退私人房屋是国家的政策，而为了拿回原本属于自己的东西，我这边已经是竭尽所能去满足大家的要求了。将心比心嘛，咱们只要换个位置想想看，您就能理解我的感受了。”
“更何况，房屋权属从我拿出房契的时候起，就属于私房了。房管所从此就不会再承担相应的修缮工作了。包括水路、电路的维护也都成了私人承担的责任。说白了，国家从此就可以不管咱们这个院儿了。”
“各位应该清楚，房屋修缮不光是钱的事儿，那是需要技术的工作。何况马家花园的都是这么老的房子。就凭我个人，怎么能保证咱们六十二户居民的房屋、水电正常运转，日常需要？所以为了各位考虑，大家能够尽快从这里迁走，其实也是一种最理想的结果……”
就这样，宁卫民对居民们的意见，一项项的分说，一项项的解释。
不但能从情理上占据高点，还能做到从实际出发，从情感上博取共鸣。
甚至问到最后，居民们都开始问一些比较没谱的，纯属个人好奇的问题了。
像什么“你收回这些房子要干什么？那么大面积的院子你就一人住吗？你需不需要找个人帮你看房子？”
还有什么“你们皮尔-卡顿的西服为什么买那么贵”，“我闺女能不能去你们坛宫上班”，又或是“你们外企工资开多少啊”之类的。
但就是这些问题，宁卫民依然极为耐心，不厌其烦。
所以渐渐的，居民们的思想动向和情绪全都落于他的掌控之中了。
被他游刃有余的引导到了最和谐的氛围中。
说真的，老百姓的提问，完全是想一出是一出，没有什么准备的。
他们各家各户都只关心各自的眼前利益而已，而且还和容易受旁人的影响。
说白了就是一盘散沙。
反过来，宁卫民可不是，他在见面之前，已经做了充足的准备。
他是有心算无心，根本不去计较经济账的小节，只给自己的划定了每户三千块标准的代价底线。
在此范围内的代价，于他就是可以接受的。
事实上，他担心的情况只有一种，就是大家会质疑补偿标准。
他最怕居民们会联合在一起，要求提高基价补偿。
可这样情况压根没发生，很显然，居民都被他成功带节奏，把注意力放在补偿细节上了。
当他看看手表的指针指向十一点半的时候，就已经有好几家人主动举手，要求签腾退协议书了。
如此一来，基准价就成了事实，很难再改动了。
这不禁让他心里暗暗偷笑，如此一来，拿回房子的成本绝对会比他预计的低得多。
至于魏主任，此时也全明白了宁卫民的高明之处。
所谓谋后而动、对症下药、有的放矢，不外乎如此。
主动给一些甜头，再主动申明和要求一些条件，居民就很容易接受。
最后再把一切都落实在纸面上，这样只要签了字，就会大大减少扯皮反悔的可能了。
所以魏主任从这时起，更坚定了老实听从宁卫民指派，为他马首是瞻的心。
不为别的，能力上差距有多大他自己是最清楚的。
扪心自问，要是他自己亲手来办，绝不能办得如此干净利落。
恐怕就是区政府派专人来操作，也拿不出这么有效的化解矛盾，让居民们痛快接受的方案。
实际上，反倒是宁卫民给他提供了一个可以仿效的标准样板呢。
如果今后再遇到这种事儿，他相信凭他从这件事里学到的，一定可以良好的解决问题。
对宁卫民这一番作为，他的评价只有三个字——有章法！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