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您这一席话,胜吃十年饭啊!”

  解决了心里的大难题,宁卫民算是美了。

  于是固态萌发,他又嘻嘻而笑,跟康术德耍上贫嘴了。

  而老爷子却是最看不上他轻佻的人。

  “挺大的人了,还这么不沉稳,你这就叫得意忘形,知道吗?都说了你多少回了,是真改不了吗?”

  宁卫民也不臊得慌,反而跟猴儿作揖似的,得寸进尺的卖乖。

  “是是,您老教训的对。可我这不是得了真经,太高兴了嘛。难怪人们都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您的肚儿就是杂货铺儿,让我少走了多少弯路啊,您就是我人生里的一盏明灯,为我照亮了前路啊。没有您我怎么办,我的泪水谁为我擦干……”

  最后两句,宁卫民都情不自禁唱上了,楞是让他师父提前十来年听了两句何润东。

  “得得,打住!打住吧你!臭小子,越闹越没边了。好家伙啊,你这什么唱啊,我都起鸡皮疙瘩了。好好听着,我还有最后的几句话想跟你说呢……”

  康术德又好气是又好笑,忍不住又叮嘱了两句。

  “第一,是隔行如隔山。我这些话对你有用当然挺好。可我毕竟不是干勤行的,对勤行的门道,了解的只是粗枝大叶,跟你说这些,其实都是纸上谈兵。你可是要真金白银往里扔的。再往下一步走,正格的,你还是得去请教真正的行家。能为你赚钱的紧要窍门只有真正干这行的人才会清楚。”

  “而且我说的行家可不光只是什么店堂的经理。老辈人都知道,饭庄有三宝。好的厨工、跑堂和茶房,一样也少不了。你把这三方面捋顺溜了,庄馆买卖也就差不多了。除了厨师手艺重要,跑堂的服务周到和茶房的知礼懂礼也是一样的重要。所以请教什么行家?就找这些人。”

  “你在黄化门那儿开烟酒店赁那房子,房东不就是个上岁数的厨师嘛。你既然说人家有能耐,那就要不耻下问。对有真本事的人,万万不能以为拿钱说事就够了。一定要客气再客气。真想花钱请人家为你干,你也不能说雇,是恳请人家帮你的忙。”

  “第二,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要量力而行,不要一味贪大。你的想法挺好,想挤小鬼子身上的油膏,拿虚头赚他们手里的真金白银。这也是爱国,所以我才支持你。”

  “可想法好是一方面,力求实际是一方面。你得想清楚你的客源打哪儿来,能支撑起多大的局面。你最好去北海的仿膳和颐和园的听鹂馆都看看。也找找你自己的想法和现实之间差距嘛。看过人家怎么干的了,你就可以掂量出自己的成色来。真要办饭庄子,你总得有几分哪儿能比人家强的把握才行啊。”

  “你一定要充分考虑自己的条件,如果及不上人家,也不要为图大、好看而乱叫。就像现在的好些国营餐馆似的,明明是酒楼、饭馆的条件却硬要叫饭庄。其实傻透了,就是同业们不耻笑你,也会影响你的生意。因为真懂的顾客会觉得这是瞎吹,会对你产生不信任感。不知就里的顾客会被你虚张声势给吓着,而不敢登门。”

  “总而言之一句话,生意是生意,买卖是买卖。生意赚在一时能讨巧,可买卖利在长远讨不了巧。越大的买卖越得靠真本事,你的饭庄子要兴旺,可不在叫什么,而是看你怎样经营。你怎么懵别人都可以,万万不能用妄自尊大和自以为是,懵自己啊。”

  康术德的这最后的告诫,明显透着对徒弟的深切的期望和关怀。

  受老爷子这番拳拳之心的感动,宁卫民也收敛了玩笑,一脸正色应下了。

  “是,师父。您的嘱咐我都记住了,绝不敢在您提醒的这些事儿上马虎。不过,您也无需过虑。因为我这次是拉着服务局和天坛一起干啊,区里相当重视。他们就是我的靠山,会全力支持我的。何况国营单位现在讲究传、帮、带,我要为饭庄开口,哪怕是把仿膳和听鹂馆的人都请来,想来区里也有办法办到的。”

  “资金方面也一样,皮尔?卡顿这牌子和天坛、服务局的名头就是钱,大不了我就走银行贷款呗。替公家办事儿就这点好,赔也跟自己无关。唯一麻烦的还是各方面利益的平衡,还有定位问题。您说的绝对有道理,买卖不能讨巧,得有真东西才能戳得住。我是该认真考虑好自己的优势劣势,又怎么扬长避短才行。不能想当然,更不能想的太简单了。”

  顿了一顿,宁卫民为了表达心里的感激,又对老爷子发出邀请。

  “师父,我看咱爷儿俩也别光这么说了。看今儿天色还早,这还不到下午五点呢。要不咱择日不如撞日,这就去北海仿膳转转去?我也好好请您一顿官席。您再指着真东西给我好好讲讲……”

  康术德对宁卫民的一番孝心和好意也感熨帖,但还是摇头拒绝。

  “算了,咱俩人就吃一桌官席,那也太奢侈了。其实我呀,肚子里的东西已经全掏给你了。就没这个必要了,何况你最应该请的,是那些跟你合作的人……”

  “别呀,师父,您还跟我客气?反正我是花法国人的钱,能报销啊,请几顿不是请啊?饭还不是天天都得吃啊。咱们这也是促进消费,为国家创汇呢,爱国之举……”

  “哈哈,你小子,真是个老有理的白话蛋。”

  康术德不禁又被宁卫民的歪理给逗乐了。

  只是老爷子的主心骨儿却没有改变。

  “我不是客气,其实自打听了宋先生的话,我就对那些样子菜没多大兴趣了。实在懒得跑这一趟,穿得一本正经,去那儿假模假式的摆官架子了。那叫装大尾巴狼,没意思。”

  “何况我又这个岁数,吃东西图得不过是个嘴和肠胃的舒服。真要论吃啊,其实材料也不需要多名贵。真正的美食,只有用心细做才行。”

  “你刚才有句话倒是说对了,择日不如撞日。你回来时候,看见咱们前门大街上老槐树的花儿没有?开得满树香了吧?干脆,我就给你露一手独门手艺。让你尝尝咱们家门口的当季鲜……”

  康术德一点没吹牛,他所谓的独门手艺,宁卫民还真是从未吃过。

  那是寻常里透着不寻常的一种吃食——槐花懒龙。

  对于普通的懒龙,京城人当然不陌生。

  这是本地独有的一种面食,几乎家家户户都会做。

  通常的做法,是将调好的肉馅铺在发面上,然后卷起来上锅去蒸。

  到点关火揭锅,一条白的可爱的大白肉龙就乖乖的盘在蒸锅里了。

  取出来切成一段一段的,就是好吃的肉卷子。

  所以懒龙又叫肉龙。

  至于为什么大家都爱叫它懒龙?
  恐怕除了做法省事省时之外,也是因为它胖乎乎、懒洋洋趴在锅里的样子,天然就透着一股子懒劲儿。

  像这种东西,无论是养十几个孩子的,拖儿带女、提鞋掉袜子的人家,用来打发日子。

  又或是大食堂应付千八百口人应急的饭食,都是再好不过的。    因为做起来实在的简便,又没有什么技术含量。

  只要发好了面,也就成功了。

  想来过去任何一个京城的姑娘家为出门子学会的第一种基础面食,就是这玩意。

  不过这种普通的家常饭食,要是加上槐花二字,可就另当别论,属于另一回子事了。

  那完全由粗糙变成了精致,由通俗也变成了雅致,做起来可要费许多周章啦。

  首先得去上树摘花。

  需要量可不是小数,要做出一锅来,就得从树上够下来两大抱才行。

  然后还得把这些够下来的花儿择净,洗净。

  烂的、朽的、老的、颜色不好的,通通不要。

  就这个事儿,那忒琐碎了!
  说着容易干着累啊,眼神儿要不好还不灵。

  最后再把这一层精挑细选的干净花铺在发面上,再撒一层精致的小肥肉丁,抓两把白糖,才能卷了上锅去蒸。

  这整个制作过程里,不用说,宁卫民是最卖力的苦差。

  攀着梯子上树去够花,他横是不能让老胳膊老腿儿的康术德来吧?
  择花洗花呢,老爷子自称眼神不好,作为徒弟也是没法推搪不干。

  所以呀,这顿饭还没吃着,宁卫民已经悔大了。

  他万万没想到,自己竟然就这么跳上了一条贼船啊。

  这些只有女人才擅长的活,他干了溜溜得有俩钟头。

  关键是不但让他心里急得要冒火,就连面子上也下不来啊。

  因为槐花开得确实好,大街上引来了好些人都来够,但那些人可都是写妇女大妈啊!
  他混在其中,是唯一的男性,这算怎么回事啊!
  只要是熟人,谁见了他摆弄这么老些槐花都得问他一句干什么用。

  那他自然就免不了尴尬,还会被一起够花的妇女大妈们打趣。

  偏偏他还不能抱怨,回去他要敢胆敢龇牙,老爷子一准有话稍打他。

  “你不是什么都爱尝尝吗?那干点活理所当然啊。想吃我这别处没有的东西,那你就得不怕丢人,还得下工夫。我保证你爱吃不就完了!”

  得,撅得他都没话说,只能怪自己的嘴馋是一辈子改不了的毛病。

  不过老爷子倒也从没有放过空炮,光拿话填乎人。

  别看做这玩意的时候,宁卫民叫苦不迭,可吃的时候也真让他满足。

  这玩意居然是味外之美,香味和鲜味都在五味之外,另是一种清香的美,别有风味。

  五月槐花香啊!这话宁卫民也是第一次有这么深的体会!

  因为这个香味对他来说,今天已经不光是香在了鼻子里了,也香在了嘴里和肚子里。

  再加上一锅熬得起皮的小米粥和一盘蒜拌豇豆,一盘溜黄菜,这顿晚饭便已经变得没法更完美了。

  于是饭桌上,吃着喧腾的槐花肉卷子,吸溜着小米粥的宁卫民就开始没话找话。

  他先开始说罗广亮是有福。

  等一会回来就能吃着现成的,享受他的劳动成果,那得修了多少辈子的功德啊。

  跟着又问康术德,怎么会做这样别出心裁的家常美馔,是不是当年师娘的手艺?

  他甚至笑称,说自己绝对能肯定这是出自一位美丽女性的奇思妙想。

  这样的饭食,应该不会是男人想出来的,因为任何一个男的都没这样的耐心法,绝不会自己找这样的麻烦。

  不过再辛苦也值了,这实在是一种人间美味。

  尤其是那种清甜的回口儿,甚至让人感到一种带着花香漫步绿荫的浪漫……

  然而他只顾大快朵颐,嘴里絮叨得痛快,却全没注意,在提到这些的时候,康术德举杯的手居然有点打颤,几滴老酒洒了出来。

  有那么一瞬间,老爷子神情甚至是恍惚的。

  特别是当老爷子撕下一小块槐花卷子,静静放入口中咀嚼时。

  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眼角竟然有了点晶莹之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