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悠悠,不觉进入五月仲夏时节。

  俞风舞已有三天没露面走动,西林谷山头一片沉寂,飞鸟不落。

  徐源长猜测俞风舞正在闭关晋级,他叮嘱柳纤风留意附近风吹草动,不要让外人冲撞俞道友的好事。

  他用竹箱背着几坛冥泉水,还有几颗鬼玉,怀里抱着黑玉盒,通过九幻鼎来到黑暗之地。

  他有好些日子没有前来造访。

  “晚辈机缘巧合,去了一趟鬼市,给两位前辈带几坛冥泉水尝尝鲜。”

  徐源长打开竹箱,拿出四坛冥泉和一堆鬼玉。

  老鬼发出嘎嘎尖笑声:“徐小友有心了,老夫正好用得着冥泉水和鬼玉,曾老头修神道,就别给他浪费了。”

  巨大的人躯山羊头虚影,黑白扭动,从黑瞳射出一道光,将几样物品卷走。

  徐源长不清楚两个老怪物为他进行了一番激烈争吵,差点动手打架。

  一道黑光射出,将黑玉盒子连同盒盖整个卷走。

  暂时远离修行界的腥风血雨和杀戮,也很好。

  人心鬼蜮,防不胜防。

  他对于平白无故的好事,有些疑神疑鬼的不放心。

  “不解决这些麻烦,你能钻进鬼界?”

  徐源长没料想到苍娘子是四阶鬼修。

  以他的谨慎性子,当然要借重两位见多识广的老前辈,帮他鉴赏解惑。

  老鬼没好气道:“依老子的想法,将尉彧的本体骗出来吃干抹净得了,做个屁的交易。”

  “老子只想重获自由,不想另起波折,这些破事你自个想去,老子到时往鬼界一钻,一了百了,万事不管了。”

  他有感觉,俞风舞在乡下待不了多久。

  揭掉黑玉盒子上的封印符,打开盒盖,显露出内里豆大如荧绿宝石的“幽木幻火”,道:“烦请两位前辈,帮我掌眼瞧瞧这朵幻火。”

  “你……”

  他仍然是不紧不慢过自己的悠闲日子,每天修行练功,对山掐诀,磨砺幻术,练习飞刀等等,闲暇时候绘制二阶符箓,看看书籍。

  他还有大把时间学习幻术,了解幽木幻火的祭炼,即便他晋级三重楼,没有周全的把握之前,不会轻率行事祭炼幻火。

  “嘿,即便浪费,也不能便宜你这个老鬼。”

  “尉彧可不蠢,你怎么将他本体骗出来吃掉?”

  老鬼诧异叫道:“这可是人世间难得一见的好东西,虽然品秩不高,正合你使用,有什么古怪吗?”

  闲聊一阵,借口不能在此地久留,徐源长告辞回去。

  前世有句话,叫能力越大,要管的破事越多。

  “那鬼女人要算计谋害你,等你晋级三重楼,按她传授你的法子祭炼这朵幻火之时,便是她通过幻印前来争夺你身躯之日,她应该是看出你没有师门传承,普通四重楼修士识不破她的伎俩。”

  每日照常种菜挑水做饭,没说是否晋级四重楼,一如既往不见练剑。

  灰亮光芒渐渐黯淡。

  曾望楼瞧不得老鬼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嚣张,习惯性怼了一句,道:“许多年前,老夫逛过一次鬼市,有一种叫‘极阴石胆’的东西带回阳世间,是炼制水寒法宝或阵器的顶好材料。”

  徐源长笑着同意,要回黑玉盒子和幻火,重新封印了留在地上。

  双方言语中皆没有提及山神尉彧,仿佛事情彻底了结一样。

  俞风舞虽然战力强悍,却不懂鬼魅幻术之道,或许看不出幻火内里是否做下不为人知的名堂。

  徐源长嘱咐柳纤风别打听,别多问,就让俞风舞当一个安安静静的田园美仙子。

  阴阳相隔,人鬼殊途,一不沾亲二不带故,凭什么照顾他?

  老鬼兴致勃勃出主意,他想通过四阶女鬼,多了解鬼界的事情。

  徐源长没有听说过极阴石胆,记下此物,笑道:“晚辈囊中羞涩,买不起昂贵物品。”

  好半晌后,老鬼的声音低沉传出:“他怀疑我们与尉彧有交易。”

  半刻钟后,羊头虚影传出老鬼的声音:“幻火如花,花芯位置有一点四阶鬼修留下的细微幻印,似真似假,藏得很高明隐秘。

  徐源长将他在鬼市铺子花钱学习幻术,获得苍娘子指点之事,仔细述说一遍。

  曾望楼附和道:“老鬼此计甚妙,女鬼仗着天赋鬼术,能够幻化无形无质,即便被发现,也不担心被人世间四重楼修士困住逮到,可以轻易逃回冥域,但是她进了九幻宫,便由不得她了。”

  “曾望楼,你休想威胁老子。”

  曾望楼道:“最好是能想一個两全之策,老夫看好他的将来,也不想因为尉彧与他交恶。机缘时运,心机手腕,徐小友尽有,他成长的速度不会慢。”

  五月底时候,俞风舞出关。

  “徐小友,老夫建议你暂时不要抹掉鬼女人留下的印记,等到伱晋级三重楼时候,来一个将计就计,引那鬼女人前来,泄一口心头憋屈气,彻底消除隐患,你觉着如何?”

  他有这个便利条件,求的是稳妥安心。

  “嘿嘿,是你威胁老夫在先,还不许老夫自保?”

  人呐,很多时候身不由己。

  早在闭关之前,俞风舞便将交由家族出售两头褐狐,所得的一笔灵币,尽数交给柳纤风,还取笑小财迷会天天躺灵币堆里打滚睡觉。

  ……

  大宁王朝京都,名“奉仙城”,方圆约两百里。

  虎踞龙盘大气象。

  一身锦袍的姜汤汤漫步小街,百无聊赖,他不敢再轻易打杀街上凡人,老祖派人给予警告,再敢当街杀人败坏姜家名声,便让他提前滚去大狱山吃苦。

  他在清平郡环云山吃过苦头,自不愿一而再违背老祖命令,浪费难得的三年修养时光。

  “鸟儿,鸟儿,给爷唱一个曲。”

  一个闲汉逗弄着挂在屋檐下笼子里的八哥鸟。

  八哥鸟翻着鸟眼,嘣出一串脏话:“你个没鸟的鸟人,给鸟爷滚蛋。”

  闲汉骂道:“鸟太监,等下将你买来阉掉。”

  “你没鸟,你没鸟。”

  “鸟太监,鸟太监。”

  一人一鸟的粗俗对骂,刺激得路过的姜汤汤面色阴沉。

  他现在听不得带“鸟”字的脏话,想到老祖的警告,他捏着拳头快步离开,不与蝼蚁一般见识。

  路过巷子,飘出一阵欢快童谣歌声。

  “绿公子,三条腿,废掉一条跳进水,逍遥自在变王八,咕呱,咕呱,跳进水。”

  院子里不知几个小孩,唱了一遍又一遍。

  童音干净清脆,传出老远。

  姜汤汤面色已经变得铁青,听着各处巷道院子传出阵阵“绿公子,三条腿”的童谣,去年底那件令他身心遭受重创的惨事,伤疤被血淋淋揭开,令他气血翻涌冲头。

  偏生他还不能当场发作出来。

  脚下有些踉跄,双手拳头捏得咯吱作响。

  面孔血色上涌涨红欲滴,神色狰狞。

  往事不堪重提,他越想越觉气愤难耐,让他断子绝孙的竟然是家族某些人。

  恍惚中不知走了多远,耳畔听到的童谣变成了“四公子,三条腿,废掉一条跳进水”,他气极眼前一黑,一口鲜血喷出,“扑通”栽倒麻石老街上。    “活着还有甚么意思,还有甚么意思,羞辱啊。”

  姜汤汤望天惨笑一声,只觉人生灰暗,前途绝望,他死志再生,拼尽全力,逆转气血,体内顿时经脉崩断,鲜血从七窍溢出,从全身毛孔冒出,眼孔的生机溃散。

  街头一片惊叫慌乱,众人纷纷避之不及。

  那贵家公子穿戴不凡,浑身冒血突发恶疾的惨样,都担心惹祸上身。

  暗处跟着的姜家修士早就见惯四公子的种种怪癖,只要不是当街杀人,他们不会现身阻止,待得察觉不对劲,赶去扶助救治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一个挑着货担面孔黝黑穿街走巷卖货郎,随着人群跑远,再随着众人停下围观看一阵热闹。

  听得姜家修士惶恐哆嗦说出“自绝经脉,气息皆亡”之语,卖货郎挤出人群,拐进另外的巷子消失不见。

  ……

  徐源长得知消息已经是第二天傍晚。

  夕阳西沉,晚霞映照院子。

  三人围坐方桌用晚膳,俞风舞吃完一根新鲜清脆嫩黄瓜,把姜汤汤自绝经脉倒毙街头的消息,当下饭菜告诉两人,悠悠念道:
  “绿公子,三条腿,废掉一条跳进水,逍遥自在变王八,咕呱,咕呱,跳进水。”

  徐源长一口汤水“噗”在侧面,他差点被呛到了。

  何等的天才之作,竟然想到用童谣来刺激姜汤汤还未痊愈的创伤。

  他记得千面精通走江湖的口技腹语。

  但是由俞风舞一本正经念出来,死掉的姜汤汤能气得活过来。

  “啊,他又自杀了。”

  柳纤风有些惊讶,叫道:“俞姐姐你不是说自杀三回没死,没有勇气再自杀了吗?”

  俞风舞抢了柳纤风面前的一颗桃子,道:“或许男人比较在意那个,又被某些别有用心的人拿此事刺激,姜汤汤一时间想不开,悲从中来,便死了。”

  小口咬着皮薄多汁的桃子,吃得堪称淑女典范。

  与之相比的柳纤风,吃得满嘴满手的汁水滴答,豪气干云,不拘小节。

  徐源长用毛巾擦去嘴上的汤水,待淑女啃完手中桃子,问道:“查到是谁别有用心,要用如此法子刺激姜汤汤吗?”

  俞风舞细细擦拭手指,道:“查到有人教街头小孩唱童谣,抓了七八个,都是街头拿钱办事的混混,追根溯源,又抓了不少人,目前还没有追查到幕后之人,似乎牵扯颇广。

  “姜汤汤成了其他世家废材子弟口中的笑料,什么风言风语都在乱传。

  “有消息说是薛家一个废物与姜汤汤有过争执,放言要姜汤汤好看,没过半月,就出了这种事情。”

  徐源长放心了,牵扯进其他世家子弟,姜家不可能往深处挖。

  老施办事靠谱,将后续的转移目标都考虑到了。

  用完晚膳,徐源长收拾清理灶房。

  不用指望俞厨娘,更别指望小树魅,她们可以挑水做饭烧菜,想让她们洗碗,门都没有,谁叫某人喜欢吃些油腻腻的大鱼大肉。

  院子里歇凉的俞风舞,突然问道:“你觉着谁能继任黑记客栈的掌柜?”

  刚刚落坐的徐源长愣了一下,道:“老齐可以,对我照应有加。”

  他修为不够,要不然俞风舞必定会将位置留给他。

  捉妖人掌柜的先决条件,修为要达到三重楼之境,否则背景再深厚也白搭。

  烹茶的柳纤风停下手中活:“俞姐姐,你不会是要回去了吧?”

  俞风舞点点头:“行,就定齐行善。”

  看着天边残烬霞光,俞风舞笑得有些落寞,道:“我待不了太久,以后有空暇,我再回来小住。纤风妹子,你可得帮我将西林谷打理好了,别让我的地盘被蛇鼠野兔糟践。”

  “俞姐姐放心,我让雪粒每天去转一转,什么样的鼠蛇都不敢靠近。你不是说过,不会再受他们的摆布了吗?”

  “我自己想外出走走,去定洲之外见见世面。”

  俞风舞不愿继续这个话题,站起身,边走边道:“会一会其它洲的高手,不能固步自封,剑修之路,从来都是踏着荆棘和鲜血前行。”

  出了院子,有声音轻柔飘进来。

  “西林谷是我彻底放松,打理心情的菜园子。”

  “俞姐姐威武霸气。”

  ……

  都城,一座偏僻两进院子。

  独坐堂屋喝酒的施望尘,听到外面传来不紧不慢的敲门声。

  他警惕起身,带起一股轻风,灯光照在墙壁上的影子随之晃动乱摇。

  往外看了一眼,神情恢复正常,走出去打开院门,将突兀造访的黑霞衣请进这座捉妖人产业院子,老黄狗依墙根趴着,没有进门。

  施望尘关上院门,笑呵呵返回堂屋:“老大,甚么事劳驾您亲自跑一趟?”

  黑霞衣布置隔音禁制,盯着头发乱糟糟的捉妖人手下,道:“你长能耐了啊,凭一己之力神不知鬼不觉,干掉了一个厌物祸害。”

  施望尘脸上浮现一丝愣怔,随即恢复正常,老大面前,既然被识破,用不着否认:“姜汤汤看你的眼神充满仇恨和疯狂,所以他必须死。”

  黑霞衣心底叹了口气,她猜到是这个缘由。

  她身为都城四位捉妖人掌柜之一,有权过问大小案子,带着元宝去那几条街走了一圈。

  老施再怎么变化身形外貌,即便用药物将气息作了改变,仍然逃不过元宝的鼻子。

  元宝对老施实在是太熟悉,烧成灰都能嗅出来的那种。

  从街头那么杂乱的气味中,将老施给寻了出来,姜家即便派出一百条妖狗,也不可能寻到真凶。

  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太多了,气味一团乱麻,查不到有用线索。

  黑霞衣问道:“你不知道姜汤汤在清平郡的遭遇,和受到的创伤,别傻呵呵被人当枪使,还有谁参与?你该提前与我商量此事。”

  施望尘将脑袋乱发摇得飞起,接连否认:“就我一个人,没谁参与进来,要命的买卖,谁活腻了敢参与?”

  他又不傻,若是提前与老大商量,从此屁股后头跟一条狗,啥事都做不了。

  黑霞衣换了一个方式问道:“不是都城世家和附近宗门的人?”

  施望尘眨巴着眼睛,“和他们不搭界。”

  黑霞衣是担心千面被那些黑心家伙卖掉,没那些人掺和,她放心了,也不再逼问替她出头的手下。

  在堂屋踱步思索,说道:“姜家怀疑是其他世家子弟捣鬼,重点往那个方向排查,原本想要请动梅长老推衍,姜家老祖否决了,说不值得为一个死掉的不成器混账,浪费资源和精力。

  “后天早上,你和元宝在城西南百里外的高家镇汇合,去无穷山域出一趟任务,待两个月,到那时风声也消停了,年底时候,我再申请外派,咱们不在都城呆着,远离都城的是是非非。”

  施望尘彻底放心,他想法子将姜汤汤不能人道的秘密,通过其它途径透露给两位世家修士子弟,都是不成才的纨绔混蛋,使得消息飞快扩散,起到了搅浑水的目的。

  老大将他安排去无穷山域,离得远远的,是担心他有蛛丝马迹被算出来。

  他其实已经做得够小心,借助凡俗地下势力转了好些趟手,即便将姜汤汤的残魂招出来问话,也是个糊涂鬼,不知暗算来自何方?
  施望尘建议道:“要不,将八脚和徐兄弟调来一起?人多做事方便,也热闹。”

  “先管好你自个的事,以后再说,我或许会调去偏远地方,躲清静,好修行。”

  黑霞衣没有久待。

  走出院门,身后跟着黄狗,消失在巷子夜色里。

  她同样讨厌变得疯狂肆无忌惮的姜汤汤。

  有些祸害,活着不如死了好。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