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一鸣觉察出二大爷不想就研讨会多聊,于是就把话题转到《1951》的档期上。

  当他知道项目推进不会受阻之后,对所谓的研讨会也就没了关注,爱谁谁,只要不耽搁他拍电影就成。

  本以为是一句话就得的“小事”,没想到二大爷还挺为难。

  显然马老板不是因为对威尼斯金狮情有独钟而纠结,那就是有难言之隐喽?
  “一鸣,我之前跟你说让出暑期档,其实是有原因的。

  你知道的,华国跟坚果签订的电影谅解备忘录有明文规定,2003到2008是过渡期,从2009年开始,进口电影原则上享受国产电影一致的国民待遇。

  也就是说,凡是通过帝影、魔影引进到国内的外国电影,安排档期时要与国产电影一视同仁,映期比照海外首映,不宜有两周以上的延迟。

  去年为了《官渡》,我和韩老三硬顶着拖了一年,在暑期档只上了2部好莱坞电影,还都不是分账大片,而是买断的批片。

  今年又赶上大庆,《开国大典》预留了国庆档,如果咱们再朝暑期档伸手,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1951》不是不能把档期调到8月,但是这样做等于直接与好莱坞大片打对台,你应该了解过,今年坚果都有哪几部票房炸弹预备役吧?”

  陈一鸣当然做过功课,他喃喃自语道,“《潘多拉》、《变形金刚2》、《方舟》。”

  马二爷把手一拍,“对喽,伱说说,《1951》撞得过哪个?”

  陈一鸣嘴硬反驳,“总不能三部都挤在一起上吧,反正《潘多拉》肯定赶不上暑期档。”

  二大爷双手一摊,“那也行,你是想打《变形金刚2》,还是去怼《方舟》?”

  陈一鸣也纠结了,两个都是特效大片,前一个是童年回忆,后一个是世界末日,哪个噱头都比《1951》足。

  他迟疑地说道,“马叔,要不咱们9月上?暂时先不考虑延期密钥的事情。”

  这句话一出口,他自己都觉得不妥当。

  以华国目前的市场盘子,9月份的4周时间,哪怕是周周票房冠军也就能把票房顶到2.5亿,1亿投资根本收不回成本。

  把赢利预期全部压在海外运作上,实在是太过冒险。

  当然,《1951》具有主旋律的属性,少赚甚至稍微亏一点其实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不过陈一鸣刚通过《魔都假日》大赚一笔,业界正是对他追高估值的时候,如果在这个节骨眼上扭头就大亏,后续他再组局肯定要平添很多波折。

  二大爷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一鸣,档期的事还早,不必急于一时,你的任务是全神贯注地把电影拍好,其他的交给我。”

  飞抵帝都修整一晚,第二天陈一鸣跟着二大爷再次拜访总政文艺中心。

  孙副主任对《1951》的剧本很重视,他属于老一辈的文艺工作者,比起分镜稿,更看重文学剧本,特别是剧情、人物和台词。

  他找来审核剧本的专家,自然也都是他那一挂的。

  在现场陈一鸣看到了好几个熟人,比如军艺团的李箭、侯永,八一厂的谢千里、王树斌。

  侯老师笑着主动上前和他打招呼,原来段一宁和石磊被李团长嫌弃“接戏不严肃一身市井气”,这会儿正在晋省驻地强化军训,所以都没有过来。

  王树斌是八一厂的创作组长,既能编也能导,长征题材专业户,上次一起喝大酒结下的交情。

  不认识的几个专家,主要来自总政文艺中心的研究室和业务部门。

  孙副主任很尊重主创,虽然会议主题是讨论剧本修改,但流程上却是陈一鸣首先通读原版剧本,然后回答专家提问。

  言下之意,只要陈一鸣能够有理有据地回应专家的疑问,那么就可以按照原剧本来拍摄,总政不会按着他的头逼他接受修改意见。

  经过陈一鸣魔改的《1951》,只是披了一层《1917》的皮,电影内核已经完全不同。

  电影圈一直有一个很有意思的说法,说一个导演的一生,就是不断重复自己的处女作。

  其实挺有道理的,套用到众多名导大导身上,都说得通。

  哪怕陈一鸣算不上名导大导,出的活儿也都是些换皮西贝货,这个论断在他这里依旧适用。

  《魔都假日》是陈一鸣两辈子的电影处女作,用一天两夜的时间讲述了一个女孩的成长。

  《1951》的故事内核,其实就是对《魔都假日》的重复,只不过主角从女孩变成了男孩。

  陈一鸣也仔细思考过,为什么会这样呢,他是出于怎样的思考逻辑,把《1917》这样一部反战电影,给魔改成《英俊少年》的?

  想来想去,他只能归结为自己积淀不够、修行不厚,潜意识下能够探讨的主题,够不到诸如命运、生死、孤独、漂泊等等形而上的层次。

  一切故事里的波折,他只能归因到“成长”这个相对浅显的阶段上。

  说到底,陈一鸣就是一个神剧导演的底子。

  前世的记忆可以让他随意借鉴无数电影名篇,但是无法带给他电影主创背后的思考,看幕后花絮可解决不了思想内核缺失的问题。

  陈一鸣读的很快,《1951》本身台词量也不算多,段一宁“牺牲”之后少了一个话痨,电影里就更加惜字如金。

  剧本读完之后,专家们开始依次发言质询。    《1951》的剧情一马平川,具有完整人物弧光的角色,也只有刘东君一个,讨论自然就围绕着刘东君的变化展开。

  第一个提问的是战史专家余与飞,他是沙教授的同事,老沙跟组常驻外景地之后,他就把审核剧本的活儿接了下来。

  “陈导,开场时的主角,是不是有些过于木讷了呢?
  半岛战争确实有一部分新兵参战,因为1950年10月开国之前,我军陆续复原和转业了接近五分之一的兵干,半岛开战之后,才紧急扩招了大批新兵入伍来填补缺口。

  不过新兵入伍之后,各地武装部会组织一个半月的基础军事训练,抵达东北之后,又是一个半月的适应性训练,也就是说,每个新兵都要经过3个月训练才会加入半岛战场。

  我看剧本里的设定,领受任务之前,主角还在天马山地区驻扎过,照此推算,他起码经历过小半年的军旅生活。

  按照我军传统,主角一定经受过相当程度的军事与政治教育,他的精神面貌,理应更加积极、乐观、主动。”

  到底是战史专家,第一个问题就打在了陈一鸣的七寸上。

  他昨天忽悠于大主持的那套词,继续用在这里肯定不合适。

  文艺作品,讲究抓取典型人物的典型特征。

  如果是普通剧情片,主角怎么定人设都可以,但《1951》是主旋律电影,主角的人设需要凝聚我军新兵的典型特征。

  一个木讷的乡村少年,经过3个月的军营锤炼,居然还是一副听天由命麻木不仁的样子,这说得过去吗?
  你这个导演,对人民军队到底保有多少信任?
  陈一鸣其实可以用“强化反差凸显人物弧光”的说辞应付过去,这也是前世他拍神剧时用惯了的套路。

  正所谓压得越狠弹得越高嘛,为了破除伟光正的既定形象,《亮剑》还塑造了一个活阎王团长呢,也没妨碍那部电视剧成为一代人心目中的经典之作啊!
  不过陈一鸣反复考虑之后还是决定再坦诚一些,以二次创作为由剪裁历史的做法,无异于指责余教授“你又不懂拍电影”,简直是无赖行为。

  前世的名导们有底气把战史专家当摆设,肆意放飞自己的艺术创造力,陈一鸣可不想这么干。

  他深吸了一口气,最后调整了一下措辞,这才开口答道。

  “各位老师,我是个新人导演,思想浮泛认知肤浅,自认为只够格拍一个年轻主角。

  剧本里主角的成长,其实就是以我自己的经历为模板的。

  我承认余老师的意见更符合历史原貌,那个时代的新兵,经过人民军队的洗练锻打,一定会有脱胎换骨的变化。

  肯定会有反例,但放大到一个群体,必然是昂扬向上的大趋势,因为人是会被环境带动的,不如此不能解释我们在半岛取得的伟大胜利。

  不过从导演的本职出发,我也必须实话实说,《1951》所要服务的受众,首先不是在座的各位老师,而是普通的华国观众,尤其是30岁以下的年轻观众。

  他们,才是当前阶段国产电影的主流受众。

  在这个背景之下,我把自己代入到电影里的刘东君身上时,是没办法理解余老师所指的那种‘脱胎换骨’的。

  我是没当过兵打过仗,但我经历过集体生活,我相信大部分年轻人跟我一样,代入主角时都是通过集体生活来移情。

  举个例子,可能不太恰当,但相对贴合我这一代年轻人的记忆。

  我上学时在东北,每年冬天都会组织中小学环城接力跑活动,要求每个班级出10个人。

  零下十几度在外面跑步,还要比积分排名次,策划活动的人可能很得意,但是具体执行活动的学校,从老师到学生全都怨声载道。

  然后这10个参赛选手是怎么选出来的呢?
  我所在的班级,1个是体育委员,1个是校体育队的,他俩属于无从推托那一类。

  2-3个是主动报名的,至于动机各不相同,我了解过的有追女孩子、出风头、报给老师看、想当班干部,反正与集体荣誉无关。

  剩下的名额,分组抓阄,谁倒霉谁上。

  我个人的感受,所谓的集体荣誉,只有在开校运会时能令我有所触动。

  不过也仅限于当啦啦队加油的时候,像我这种四体不勤的,真让我为了班级荣誉去跑3000米,也还是不肯的。

  一个人的三观源于他的认知,我去构思刘东君这个人物时,不可能不融入自己的三观。

  他在我最初的想象中,是个什么形象呢?

  大概就是剧本开头持中略正的样子。

  因为我接触过的集体,成员的品性就是这么分布的,特别无私与特别自私的属于极个别,漠不关心的小部分,随大流的一部分,一般热爱的大部分。

  如果提炼一下当代部队新兵的典型形象,积极性主动性肯定要比学生强一些,但一定强得有限。

  毕竟再封闭的集体,也离不开社会这个大环境的影响。

  战士们抗洪救灾不畏艰险不眠不休,不等于他们在干活儿间歇不叫苦不抱怨,也不等于他们在日常生活中不发牢骚。

  这是一个导演必须面对的现实,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主创要让故事的逻辑,符合观众的心理认知。

  而不是反过来,指着电影跟观众说,真实历史就是这样的,不理解是你内心阴暗无知浅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