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的剧组见面会结束得很快,各部门负责人和演员们做完自我介绍,交换过联系方式,30分钟不到就解散了。

  林萧和沙老师照旧进山监工,带走了主要幕后人员和3个制片人,小美和生活制片率领车队跟在后面,把大坨物资先运进去。

  演员们继续训练,今天开始刘东君也要加入进来,新兵也是兵,虽然故事里主角身上兵味儿很淡,但基本的军事素质还是要有的。

  按照原计划,他们要一直训练到大年三十,然后放假3天回家过年。

  节后回来之后开始接触实弹射击,熟悉各种枪声、炮声和爆炸声,再放量式射击打到周身硝烟味,才算是集训完毕。

  刘东君依旧是例外,他只听声不摸枪。

  陈一鸣没有跟随大部队进山,而是一个人跑去驻地多媒体教室看片子。

  2010年的部队驻地已经相当与时俱进,局域网上的内容相当丰富,特别是国内外的战争电影和纪录片,更是一应俱全。

  陈一鸣先把过去40年国内几次阅兵式的视频调出来一遍一遍地看,对每个近景特写进行研究比对。

  事实证明记忆没有欺骗他,边境战争之后的那次阅兵,士兵状态确实和其他几次截然不同。

  老兵的杀气不是脑补意淫,是真实存在的。

  然后他开始大量拉片,国内外的战争电影有啥看啥,不过记录的不是拍摄手法,而是自己的情绪变化。

  他不看自带高光的主角,只看配角和龙套,把他觉得死得其所不显突兀的片段,全部拉出来逐帧分析。

  这种方式帮助他筛掉了低质量的剧情杀和煽情杀,节省了大量的时间和精力。

  然后他在脑海里的想象空间中,把昨天的段一宁替换为原片里的演员,重新结合上下段复映一遍。

  结果算是好坏参半。

  好的地方在于,该片段的质感和氛围确实有所提升。

  当角色替换成老段之后,原片里果决赴死的行为变得更加复杂多元,不再是简单的“拼命”、“寻死”,而是多了一种“活下来创造奇迹”的期待感。

  坏的地方也很突出,与前后剧情格格不入,整体节奏全乱套了。

  首当其冲的就是主角,配角死亡刺激下的情绪爆发,不是不到位就是太过分,反正都很低级。

  然后是其他队友和敌人,要么蠢到炸裂,要么恶到非人,反正不是什么好形象。

  想要重新找回节奏,就得相应提升其他演员的“强度”。

  不想被强人抢走光芒,那么队友和主角也得是强人。

  而能够让强人拼命的敌人,本身也要足够强。

  可是,这样子拍下来,究竟谁是主角,谁是配角?
  陈一鸣整理到最后突然发现,原来战争片的背后,居然是人类先天的慕强心理在支撑着。

  《士兵突击》是典型的群像戏,可是给陈一鸣留下最深印象的,不是人物弧光完整的许三多,而是演到一半才出场的袁朗。

  《黑鹰坠落》的主角明明是乔什-哈奈特扮演的游骑兵小队长,但不管他把片子刷几遍,情感投射的对象始终还是艾瑞克-巴纳扮演的三角洲尖兵。

  是段奕宏演技碾压王宝强吗?还是艾瑞克比乔什气场更足?

  显然都不是,纯属人设使然,强人味儿放在战争片里,就是最吸睛的。

  由此可见,老段的强人演法其实不值得推广,因为现实军队不可能个个兵王,同样战争片的演员阵容也不可能全是兰博。

  不过具体到《1951》,却又不一定完全不行,也许还真有尝试的空间。

  因为这部戏配角是接力式的分段出场,不会同时出镜,而敌人则是碾压式的不可战胜,不是大炮就是飞机。

  这就让段一宁的强人气质,被分摊和对冲掉了,没那么夺人眼球。

  唯有主角刘东君是避无可避的受害者,如同取经路上的唐僧,时刻处于一堆强人的光芒笼罩之下。

  幸好小刘同学的人设本就是个萌新,是半岛战场上的半个“局外人”,或者说是“人肉摄像头”。

  陈一鸣为了去欧洲三大撸奖,对传令兵的成长刻画得极为克制,一直到电影结局,这个人物的思想境界也只是介于“尽士兵之责”与“对坚果愤怒”的中间阶段。

  这样一来,人设上就比较类似《士兵突击》前半段的许三多,给人的观感是可叹、可怜、可恨,但是绝对不可爱。

  陈一鸣思索良久,觉得这样的设计确实有些偏离华国战争片的调性,带了点儿西方反战电影的黑深残味道。

  他不由得啼笑皆非,这算是中学为体西学为用吗?主旋律洋务运动?
  ……

  陈一鸣之所以赶在春节放假之前,兴师动众地把大部队召集到驻地,是因为打算做一次全组的剧本围读。

  3天时间正好把剧本完整地读一遍,各部门和所有主创都可以明确自己的任务,了解各自的界限,做到心中有数。

  眼下如意算盘被段天才彻底打乱,陈一鸣不得不另做调整。

  虽然内心已经隐隐打定了主意,但他没有贸然找人商量,而是晚上找时间先去拜访了一下范团长。

  老范和团政委春节前都在晋北驻地,只不过两人中会有一人常驻山上带队,今天刚好是他回来换班的日子。

  整个工兵团在这边都是“借住”,因此老范这个团长的居住条件也一般,只是从8人间进化到双人间。

  陈一鸣推门进屋时,范团长正坐在床沿上,赤脚踩着正冒烟的水盆,手里捧着大茶缸子呲溜热水。

  屋子另外一头,还有一个人背对着门口,正在床边的书桌前伏案写着什么。

  陈一鸣鞠躬点头问好,“范叔晚上好,同志你好,不好意思打扰了。”    老范跟他很熟了,只是点了点头,放下大茶缸子帮着介绍。

  “老曹,这是献礼片的导演陈一鸣,别看他年轻,已经是票房过亿的大导演了。”

  “小陈,这位是我的搭档,工兵团政委曹兵,你叫曹叔就行。”

  陈一鸣快步上前,与站起转身的曹政委握手问好。

  政委同志是个中等个头的中年人,面相手相都很糙,看不出具体年纪,国字脸的一般人长相,身材不高也不壮。

  气质上十分柔和,跟老范摆在一块儿,很有点李云龙与赵刚的既视感。

  曹政委放下笔就要不声不响地出门儿,显然是打算把房间留给陈范二人谈事,不过被老范直接叫住了。

  “老曹也听听,咱俩轮班在这边,回头你和小陈打交道的机会不会少,正好熟悉熟悉。”

  然后转向陈一鸣问道,“是施工方案有变动吗?我今天刚从上面下来,进度还算顺利。”

  陈一鸣摇头道,“跟置景没关系,我过来是想向您请假几个问题。”

  老范哈哈一笑,“这可难得了,伱这个大导演,找我这个大老粗,能请教个啥?”

  陈一鸣附和着笑了笑,然后开口问道,“范叔,你是老兵见多识广,你说真打过仗见过血的兵,是不是打眼一瞅那气质就和常人不一样?
  我知道郜叔是一等功,想必是尸山血海里打过滚的,可是那次在茶室里见面,我怎么就没感觉他和你有什么不一样呢?”

  老范愕然地收了脸上的笑,正色问道,“你怎么想要问这个?”

  陈一鸣就把今天段一宁“人前显圣”的经过给两人叙述了一遍,接着说道。

  “我不知道段老师的演法,是不是真的符合沙场老兵的原貌。

  但我今天仔细研究过录像,84年大阅兵的受阅部队,确实跟其他几次不一样,那种威严和煞气,对我的精神冲击绝对不是错觉。

  事实上,论队列整齐和衣装笔挺,84阅兵反倒是最磕碜的。”

  范曹二人对了个眼神,老范想了想开口问道,“小陈,我大概了解你的意思了,你是想问打过边界战争的老兵,大概是个什么样子,对吧?

  呐!那边的曹老板,就在南边打过仗,还是个人二等功呢。

  你看他有没有什么异于常人的地方?”

  陈一鸣惊讶地看向曹政委,真没看出来,单看外表这就是个县城包工头嘛。

  后者也没说话,咧嘴冲他笑了笑,露出两排亮闪闪的白牙。

  陈一鸣顺势问道,“曹叔,你刚从前线下来的时候,觉得自己有什么变化吗?

  打完仗回家探亲的时候,你家里人觉得你有什么变化吗?”

  问完了陈一鸣自己都觉得有些犯蠢,见过生死之后回归正常生活,有变化那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吗?没变化才奇怪吧。

  回忆片刻之后,曹兵的回答显得十分诚恳,并不认为陈一鸣在无理取闹。

  “我自己没觉出什么不同,就是觉得挺庆幸的,当时我只是普通战士,班里残的亡的一大半,包括我在内只有3个人全须全尾。

  之后战友转业的转业复员的复员,只有我留在部队里,一身绿皮一直穿到现在,就更感觉不出什么变化了。

  倒是我战后第一次回老家那会儿,村里人对我的态度变化挺大的。”

  陈一鸣来了兴趣,不由得听得更加认真。

  “我回家第一个晚上,我娘就没让我进屋里睡,让我在柴房里窝了一宿,说是挡煞。

  当时我还说我娘封建迷信。

  不过我大哥刚抱了半年的小娃子,我一进屋就哇哇哭,我出去就不哭了,你说怪不怪。

  参军之前我是村里出了名的孩子王,因为我淘气嘛,半大小子们都爱跟我屁股后头疯。

  不过那次回去就不一样了,根本没人近我的身,村里小孩遇见我全都绕道走。

  等到两年之后我再回乡探亲,就又跟以前一样了。

  本来我没当回事,你现在问起,我一下子就想起来了。

  当时确实让我挺惊讶的,所以我记得特别清楚。

  现在回想一下,你说的煞气说不定真的有,至于后来怎么就没有了,估计跟我不打仗了有关系吧。”

  陈一鸣继续求证,“曹叔,你的战友有过你类似的情况吗?”

  曹政委一脸为难,“这我也没问过啊,隔这么些年,人都找不到几个了。”

  范团长一脸严肃地插话道,“有的,你郜叔就是个例子。

  他当年身受重伤被抢下来,在医院整整住了大半年。

  病床再紧张医院也给他安排单间,不是因为他是功臣,那会儿他还没评功呢,也不是因为他军衔高,那会儿他只是个少尉副排长。

  就是没人愿意和他一起住,说是睡不好老做噩梦。”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