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一鸣兴奋地问道,“曹叔,能详细谈谈那次回乡探亲的经历吗,我看看能不能借鉴借鉴,给演员们的构思多点提示。”

  曹兵一张脸皱得都成老树皮了,吭哧了半天也没憋出一句整话,最后两手一摊无奈道。

  “我真说不上来是咋回事,当时也没问过村里的娃子们,为啥非得躲着我走。”

  陈一鸣尽力启发,“那大人呢,你的同辈和长辈怎么说你的,多年没回老家,总要串门聊天的吧。”

  曹兵再度陷入“痛苦”的回忆,好一会儿才说出一点有用的。

  “当时南边的仗还没打完呢,所以我在家里待的时间也不长,来回路上加起来也只有7天假,在家里满打满算就待了4天。

  印象比较深的,是二十九那天杀年猪,数那天见过的人说过的话多。

  当时我就是闷头帮忙干活儿,绑猪、抬猪、分肉,不算跟同村人打招呼,就跟一起干活儿的万屠户聊得相对多些。

  老万跟我说,进门冷不丁瞅见我,让他感觉好像小时候第一次看见他师傅。

  他也没解释,我也没细问,不过他的那句话怪得很,我一直记得。”

  陈一鸣愣住了,征尘未散的老兵,满身油腻的屠夫,这两个有什么共同点吗?
  一个杀人,一个杀猪,倒是都占了一个杀字。

  可这也不是一回事啊。

  说到杀猪,倒是让他想起一桩前世的电影逸闻来。

  听说宁大导拍《无人区》的时候,觉得博哥为首的几个不法之徒太“秀气”,不够“野”,就想了个馊主意,把他们关到屠宰场杀猪。

  从早杀到晚杀够十天半月,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眼不闭手不抖之后,才把博哥他们放出来。

  陈一鸣当时是不大信的,觉得是片方在炒作。

  杀猪杀到一身杀气,这怎么可能呢,陈一鸣虽然长在城里,但乡下也是有亲戚的,杀猪匠又不是没见过。

  更何况《无人区》他也是拉过片的,里面的博哥确实挺邪气,但那是演技、妆造和镜头的叠加作用,怎么可能是杀猪杀出来的。

  倒是曹政委话里的另外一个要点,引起了陈一鸣的注意。

  先是半岁的小侄子看他就哭,然后是村里的小孩绕着他走,最后连屠夫看到他都会想到小时候的事。

  看到曹兵发自本能感到畏惧的,都是小孩子。

  而成年人要么是注意到但没在意,要么是假装没在意,要么是有反应但曹兵没在意,反正敏感度都不是很高。

  这是不是说明,屠夫与士兵是具有某种共性的呢。

  摊开来讲,士兵杀敌不会有负罪感,屠夫杀猪同样心安理得,都是天然具有一定程度的“正义”性的。

  接下来的问题在于,《1951》的主力受众不是小孩子,甚至根本不适合未成年人观看。

  即便段一宁他们真的呈现出“杀意自溢”的状态,本身就比小孩子更多钝感的成年观众,真的能准确地捕捉到吗?
  会不会被曲解成冷心冷情不友爱同袍呢?
  所以老段的演法不能从头到尾,只能在关键时刻昙花一现。

  那就意味着不能放任杀意“自溢”,而是完全可控、能放能收。

  对于老段以外的演员来说,要求会不会过高了呢?
  退而求其次,软件够不到及格线,能不能用硬件也就是镜头和妆造来弥补呢?
  咦?这不就是《无人区》的路子吗?
  你可真是猪脑子!
  陈一鸣拍了一下自己的头,宁大导也许不是忽悠,杀猪说不定真的有用!

  他腾地站起身来,冲着范团长和曹政委分别鞠了一躬,“感谢范叔曹叔的指点。”

  说罢扭头就跑出了房间。

  范曹二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摇头失笑。

  ……

  腊月二十九,剧组放假前一天,陈一鸣提前让小美通知了几位核心主创,林萧、桑平、祥瑞加上段、侯、石、毛与二张,一起到会议室开会。

  陈一鸣先在电视机上播放了两段事先剪辑的视频。

  第一段包括84年的阅兵式,建国后几次战争的纪录片片段,以及几张战后战士的合影。

  第二段则是建国以来主旋律战争片的高能混剪,选取的都是公认的高光时刻。

  视频并不长,在座的都是行内人,看个开头就能在脑海里拉完全片,两段视频只是今天会议的引子,没必要面面俱到。

  陈一鸣站起来开始发言。

  “各位,按理说在剧本已经定稿的时候,我不应该横生枝节,对电影基调再做大的变动。

  这样很不严肃,是我一贯反对的。

  但是老段那天在操场上的表演,确实带给我极大的震撼,促使我倒过去从头审视《1951》这个项目。

  最初我的构思,是在过往华国战争片的基础上做减法,尽可能地削减宣教色彩,尽可能地回避意识形态宣传,极力突出一镜到底的拍摄技法。

  那时候我就是一个裁缝,华国剪一截,好莱坞剪一段,然后耍个小聪明缝在一起,以完成一篇命题作文。

  但是我内心其实是有些不甘的,所以我还是尽职尽责地做透了一个导演该做的案头工作,比如走访老兵。

  老兵们的亲身经历,特别是李玉成老英雄的讲述,一定程度上改变了我的创作初衷。    就算这部电影在策划之初就预定要去欧洲三大参赛,并希望获取一定的海外票房,但我依然认为,作为新千年第一部半岛战争题材的影片,《1951》有义务解释这场战争的根本问题。”

  陈一鸣说道这里停顿下来,目光环顾了会议室一圈,然后才一字一句地说道。

  “新生的华国,凭什么,可以顶着联合军的压倒性优势,在大毛迟迟不施援手的情况下,顽强地把战线维持在半岛中段。

  这不仅是一个坐享其成的后辈对那段历史的敬畏,也涉及到整部电影的立足点问题。

  我们在镜头下给战士制造了那么多困难,如果对人物本身的塑造浮于表面,只是串联剧情的工具人,那么就没有办法解释,为什么他们要在异国他乡奋不顾身地迎难而上。”

  会议室里,众生百态,反应不一。

  早早出国留学的祥瑞,一脸懵懂。

  心理年龄跟陈一鸣差不多的林大神,面色严肃。

  军人背景的几个演员,坐姿笔挺。

  只比陈一鸣大两岁的张宇,面无表情。

  桑平桑老爷子,欣慰点头。

  陈一鸣继续解释自己的感悟,“原本我的想法,是放大联合军的火力优势,缩减我军的人数优势,刻画我军战士在逆境绝境中的坚持。

  但是当我重新审视自己的思路时,我发现这样还不够。

  刚才的第二段视频剪辑,大家想必都看过全片,过去不是没有这么拍的,数量还不少,因为那原本就是真实的战史。

  《1951》与之相比,只占了一个坚果军只打炮不出镜的噱头。

  这样就更有说服力了吗?恐怕不见得。”

  陈一鸣看向坐在左手边的段一宁,点头致意。

  “老段的演法,给我提了一个醒。

  说不定说服力不够的原因很简单很直接,就是我军士兵被表现得还不够强!”

  祥瑞听到这里终于听懂了一点,忍不住问道。

  “一鸣,怎么个强法,像神剧那样刀枪不入吗?”

  桑老爷子没被带跑偏,他敏锐地把握住了陈一鸣的主旨。

  “小陈,我想伱的意思是,文戏失之柔和,导致对敌爆发的时候说服力不够。”

  陈一鸣连连点头,“桑老师总结得太到位了,战争片的文戏视角大多局限于我方内部,这部分太软,会不可避免地中和掉一部分军人自带的野性和暴烈。

  于是在表现对敌牺牲的关键段落,会给人以突兀的观感,对角色的第一印象,不是秉持自身专业性从而‘蔑视死亡’,反而更像是不顾一切地‘拥抱死亡’。

  前者是可以理解的,因为基于职业特性采取冒险的举动,是人类共通的行为,区别只在于风险的大小;
  而后者是难以理解的,试问日常生活中谁会动不动就跟人拼死换命呢?

  而且一直延续以往创作思路的话,更大的困难在于观众的脱敏性,电影里的场景不得不越来越苛刻,演员的举动越来越像是自己找死,代入感自然越来越差。”

  张毅点头附和道,“陈导说的有道理,孤注一掷的行为,其动机确实有必要深入推敲,明知山有虎的无畏,与偏向虎山行的无谓,是要严格区分的。”

  张宇哑着嗓子问道,“陈导的意思,是不是建构人物的时候往职业军人的方向走,强调技艺、经验和自信?”

  侯永则提出反驳,“我不同意陈导的说法,对待同志如春天般温暖,对待敌人如寒冬一样严酷无情,这是人民军队的传统,两者并重不可偏颇。

  如果在电影里从头到尾都是机器人一般的铁血战士,那是纯粹军事主义,从根本上违背我军的建军原则。”

  一直没有说话的林萧沉声开口,“一鸣,我理解你的追求,但不赞同大动干戈。

  对于演员的表演方式,我不予置评,但我认为,既然表演是作品的一部分,就一定要契合电影整体的基调。

  大家都知道,《1951》的底色很蓝,拍摄手法写实,情感铺垫舒缓,加上视角单一,因此欠缺爆发与高朝,这是第一个违背华国观众习惯的点。

  而剧情上,以无声撤退为最终目标,少了战斗胜利的宣泄,这是第二个违背。

  表现方面,只有我军战士中枪中炮牺牲,敌军连影子都看不见,观众的压抑无从发泄,这是第三个违背。

  三者叠加,一鸣,你还要继续自我阉割吗?把战友情压到次要位置,把专业性提到主要位置?
  我不禁要问,就算段老师他们能把84阅兵式上的百战老兵完美地复现出来,又能如何?

  还不是一个接一个地牺牲?

  我清楚地记得拍《魔都假日》时你说过的那句话,电影人是造梦师,不能只管织梦不管梦醒,观众离开影院时的心情,我们也要照顾到!

  现在你这样做,打算给观众带去怎样的观后感?高兴地来憋屈地走吗?

  你自己说过的话,全都忘记了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