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信经验,就是按照第一版的方案,也是前世原型《1917》的方案,对价值判断蜻蜓点水,重点刻画大背景下的小人物,尽力消解观众对电影的先入为主。

  萨姆-门德斯导演面临的境况,其实和本时空的陈一鸣有异曲同工之处。

  今世2010的华国观众,拒绝接受传统主旋律面面俱到的人物形象,而前世2019的西方观众,同样厌烦战争片无止尽的黑深残反战思维。

  不是萨导不想上价值玩儿内涵,而是观众已经不吃这一套了。

  这是《1917》已经趟开的道,上限确实不高,但光是秀技术已经足够惊艳。

  陈一鸣只要确保执行力,能够达到原片的七成水准,凭借将近10年的超前领先,一定可以在本时空的世界影史上留下一笔。

  有前世经验加成,有现成作业可抄,按照这条路子走,胜在一个稳妥可控。

  至于相信直觉,还不如说是相信老段。

  相信他的演法塑造出来的我军战士,可以面向国内国外三观千奇百怪的观众,解决人物行动的动机和逻辑。

  别看陈一鸣在今天会议的开场白里说的热血沸腾,其实他内心十分冷静,对老段的演法做过细致的分析。

  一个杀气四溢的兵王形象,能与我军的胜利划等号吗?

  别开玩笑了,哪有这么简单。

  如果现实真是如此,84阅兵式之后就不会有后来的多年轮战了。

  然而在电影里,还真就这么简单。

  一个面相凶狠的混混和一个人畜无害的学生对砍,观众的第一印象,肯定是前者站到更后。

  这是一种观影预期,根植于每一个观众的潜意识。

  电影里桥段的编排,就是根据潜意识来的。

  混混活下来,符合观影预期,可以顺势呈现混混的冷酷残忍。

  学生活下来,打破观影预期,可以反向映射学生的坚韧特质。

  其实都合理,关键在于剧本需要把观众的这种预期,引导到哪个方向。

  然而《1951》的观影预期却是单向的,主角活到最后完成任务,配角一路护送前仆后继。

  相应的《1951》可以设置的悬念也很有限,除了主角怎么活,就是配角怎么死。

  主角怎么活是一道扣分题,主创的一切努力单纯是为了让主角的死里逃生合理一点,从而让观众少挑些刺,少扣点分。

  至于加分就不要想了,主角活到最后不是天经地义的吗?
  而配角怎么死,可以做的文章就比较多了。

  比如像《1917》那样因为救敌人被一刀捅死,就是典型的打破预期。

  效果上讲,比较遗憾。

  萨导可能是想体现战场的无常与敌人的丑恶,陈一鸣看完却只想喷萨导魔怔人搞剧情杀。

  而符合预期,比较典型的就是《李延年》里面一干配角的死法。

  不管是踩雷的还是对炮的,死的都很“丝滑”,就是在观众觉得他该牺牲的时候,很干脆地领盒饭下场。

  至于观感,不过不失吧。

  因为当战场上的某种情势发展,被观众判断为必死无疑时,对角色的情感投射会迅速消退,避免角色的死亡牵动自身的情绪,这是一种潜意识下的自我保护。

  而情感投射过多抽身困难的观众,则会把角色死亡的怒气转嫁到导演和编剧身上,要么斥责剧情编排不合理,要么怒喷主创洒狗血乱煽情。

  不管是情感消退还是愤怒转嫁,都是观影情绪上的巨大断裂,理所当然会影响到整体的观影体验。

  这个问题是无解的,根源就在于陈一鸣说过的文戏太软导致的脱敏感。

  换一个强人人设,同样的绝境会被观众解读为九死一生,内心依旧期待角色创造奇迹。

  哪怕最后奇迹没有发生,角色依旧死了,角色期待与观影预期之间,也还是存在微妙的落差空间,这就给情感延续创造了机会。

  前世陈一鸣看过的华国战争片,只有《长津湖》里段奕宏饰演的营长,给他带去过期待奇迹的观感。

  其他角色,包括吴京饰演的主角,都没能演绎出相近的感觉。

  胡军扮演的老炮长其实也有些味道,可惜主创给他安排的死法过于失智,让陈一鸣直接出戏了,白瞎了胡军的精湛演出。

  这种期待感必须源自演员的演绎,而不是剧情的编排,否则就是李晨那个角色的观感,死来死去怎么也死不掉,然后无可挽回地神剧化。

  打破预期和符合预期之外,还有先符合再打破的编排,追求一种突如其来的反差感。

  《拯救大兵瑞恩》的第一幕抢滩登陆戏里,这类案例特别多,汉克斯上岸路上经手的那几个,基本都是如此。

  不过这种玩儿法有愚弄观众的嫌疑,一般都是用在龙套身上,而且还不能过于频繁。

  配角身上的情感投射比龙套多得多,这么玩儿会被观众扔皮鞋的。

  陈一鸣所设想的,则是这三种以外的第四种,超越预期。    类似《长津湖》里的段奕宏,由演员来尽力塑造配角的强人特质。

  而在剧情编排上,同样是九死一生的险境,而且更加紧迫,不留余地。

  区别在于配角挺身而出之后,电影的视角就被主角带走了,并不会直接交待配角的结局。

  通过镜头呈现给观众的,只有连绵不绝的枪声和炮火。

  配角是生是死,全凭观众自己想象。

  陈一鸣在脑海里推演的结果是,假如有理想的构图和准确的运镜,营造出来的氛围并不逊色于《李延年》的“直死”拍法。

  当然这种“耍小聪明”的做法,也只有一镜到底的《1951》可以玩儿。

  常规战争片这么搞的话,简直比愚弄观众还要恶劣,扔向导演的除了皮鞋还会有刀片。

  ……

  在脑海里考虑清楚之后,陈一鸣拍了拍手,叫停了林萧与段一宁的新一轮言语交锋。

  他先冲着吵得脸红脖子粗的林萧问道,“林哥,为什么你会认定,老段他们换一个表演方式,就等于我要给电影上价值呢?”

  林萧一脸愕然,脱口而出道,“那不是理所当然的吗?你刚才自己说的,要解答为什么打赢之类的,这不是上价值是什么?”

  陈一鸣两手一摊,“哪来的理所当然,我说要解答凭什么我们能赢,并不等于要在电影里搞价值输出啊!

  很简单的道理,咱们这电影是要出国博奖的,我有必要让那帮老外明白华国为啥能在半岛战争中获胜吗?明白了如何,不明白又如何,这事儿跟他们就没关系好吧。”

  这回不止是林萧,会议室里其他人也面露惊容,好家伙,你这是溜我们玩儿呐!

  陈一鸣笑着问,“各位,换个角度,伱会在意坚果南北战争哪边输哪边赢,然后想知道赢的那边为啥能赢吗?”

  众人这下子才明白过来,林萧如梦方醒地说道,“合着我们吵了半天全是白饶,你说的上价值是指着我们自己人说的?”

  陈一鸣摇了摇头,“干嘛一定要赤裸裸地上价值呢,我们要做的,就是按照真实战史的记载,我军怎么打的,我们就怎么拍,就这么简单。

  所谓上价值,并不限于用台词说,用角色演,用剧情套,也可以是我们呈现应该呈现的,然后由观众自行品读。”

  说到这里,陈一鸣看向林萧,问道,“林哥,我来假想一场戏,内容就是老段举着步枪,一枪把一架低空掠过的油挑子给崩了下来。

  你看完之后做何感想?”

  林萧没好气地反问,“你觉得我该有什么感想?这不就是你瞎编乱造的弱智神剧嘛,横城现在都不这么拍了。”

  “错,这是北棒1974年的电影《一轮红日》里面的片段,在北棒人民看来,这是他们在历史书上自小学习的真实战例,电影拍得非常还原。”

  一屋子人全都张大了嘴巴,包括见多识广的桑老爷子。

  陈一鸣补充道,“不仅是北棒,我国官修的半岛战史,同样记录过我军战士用枪支击落喷气机的战例,只是我们没有把它拍进电影而已。

  现在你还觉得我刚才描述的片段,是瞎编乱造的神剧吗?”

  陈一鸣站起身来,在电视机上再次播放了一次84阅兵式的视频,然后对大家说道。

  “各位,我举步枪打飞机的例子,不是想说明我军战士的强大符合真实战史,而是想说明一个现象。

  那就是电影的观感,以及动机的解读,是镜头内容与观众认知两相叠加的结果,很多时候光是摆事实,已经代表主创的某种价值倾向了。

  对于我国观众来说,半岛战争我们赢了,这是一个预设立场,无需额外强调。

  当他们看到老段时,反应应该是怎样的?
  也许会有新鲜感,因为角色呈现出来的精神面貌令人耳目一新。

  也许会有期待感,因为老段那天在操场上给我们的第一印象,就是敬畏、力量,这样的人,我会期待他做出一些非同一般的事情出来。

  当然也不排除会有反感,因为与心目中的解放军形象不太吻合。

  而对于海外观众来说,他们对于半岛战争,或者无感,或者排斥,这也是一个预设立场。

  他们看到老段时,同样会产生类似华国观众的反应。

  新鲜感在于,老段的形象与气质具有鲜明的反差,装备简陋穿着破旧,却有着惊人的强者气场。

  期待感在于,海外观众没有主旋律电影的概念,老段的气质会让他们第一时间联想到自己看过的同类电影,将他与好莱坞的硬汉主角归并到一起。

  反感则主要产生在特定人群身上,他们对华国或是心存偏见,或是一知半解,老段的气质突破了他们的内心画像。

  不管是新鲜感、期待感还是反感,老段的形象是总的来说是陌生的,正如刚才桑老师所说,陌生是一个中立偏好的交流起点。

  各位,在正治属性之外,军人身上的某些品质是超越地域和时间范畴的,是观众观看战争电影的一致期待。

  坚韧,果决,机智,富有战斗经验,为了他人勇于冒险。

  《1951》不需要刻意上价值,只要讲好这个恪尽职守、挽救战友的故事,就是最大的价值。”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