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一鸣详细解释了自己修改分镜的想法。
他也知道自己的朝令夕改积累了很多埋怨,因此这回他采取了迂回策略。
没有直接谈运镜细节,他反倒说起了驻组的来自“巨石工坊”的工程师。
“王工告诉我,这几年国内特效技术的进步非常快,特效创意不谈,只说烧工时的常规特效,已经不亚于海外的先进水平。”
桑平和保罗压根儿不搭腔,只是侧身斜眼瞅着他,一副“我就看你怎么忽悠”的样子。
陈一鸣并不尴尬,拼脸皮厚度他还没虚过谁。
“所以我想做一段不同于以往战争片的开场戏,没别的目的,就是在预算充足的情况下秀一秀技术。”
听到要玩儿技术,两个摄影师才来了点兴趣,好歹给了陈一鸣一个正脸。
“纵观影史,一镜到底的电影确实少,但长镜头开场的电影可不少,二位想一想,是不是这样?”
不需要翻译的桑平率先点了点头,稍后保罗也连连颔首。
是个导演,多少都有些艺术追求,特别是作者型导演,尤为注重技法探索和主题表达。
而长镜头开场是一种公认的炫技方式,毕竟全片一镜到底不仅难拍也没甚必要,只在开场秀一段几分钟的长镜头刚刚好。
陈一鸣铺垫到位,这才亮出主题,“咱们不能自己觉得全片一镜到底就有多牛掰了,那是自我陶醉,甚至是自我麻醉。
观众可没有主创的上帝视角,他们就是来电影院放松的。
影评人同样没有上帝视角,他们只能看到一段流畅而又平庸的长镜头开场。
我们能借此先声夺人吸住眼球吗?我觉得很难。
所以咱们必须更进一步,把开场的长镜头提到全片高朝那样的地位,搞出一段别人想不到、拍不出的炫酷移动长镜头,那才配得上《1951》的影史地位。”
“桑老师,保罗,你们不想名正言顺、众望所归地横扫今年下半年的最佳摄影奖吗?”
陈一鸣说到这里,两人终于为之动容。哪个当摄影师的,能拒绝得了这种诱惑?
鱼儿已经咬勾,可以考虑收杆了。
他拿过祥瑞的随身笔记本,翻到一个空白页就开始画草图。
这是给内行人看的概略图,因此他画得非常“写意”,六七页的运镜示意图,只花了几分钟的时间。
桑平和保罗凑上来,陈一鸣指着笔记本给两人解释。
“二位请看,由于开场戏要安排两次全景以便带到远景的山脚以及背后的树林,我们的运镜其实是受限的,不是一推到底,而是有推有拉。
第一次是给货车过来的方向做铺垫,第二次是为了带到炮弹爆炸的硝烟。
我推演过,如果我们按照推-拉-推-拉的节奏运镜,整场戏会十分呆板,而且目的性过强,一点儿也不高级!”
在祥瑞给保罗翻译的空当,桑平对陈一鸣说道,“小陈,我觉得第一次拉镜可以考虑去掉,这个大全景从逻辑上讲并不是特别必要。”
保罗同步插话,“陈,我建议抽帧或是跳帧,镜头更加聚焦,省略掉不必要的镜头运动。”
陈一鸣没有回应两人的建议,而是翻过一页继续讲。
“我的调整方式,是加入第三个视角。”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注意到两人正确接收到自己的信息并开始集中精神,他才进一步解释。
“最初的设计中,这场戏只有两个视角。起头是摄影机的第三人称视角,拍摄全景,接着转为主角的第一人称视角,进入叙事。
我认为,这才是我们三个都感觉运镜呆板的关键原因。
主角入镜之前的内容,全景、车行、车停、司机下车再上车、群演入镜、抢险,信息太多时间太长,摄影机的单一视角HOLD不住。”
陈一鸣翻到第三页,指着一个标记在土路上的三角形说道,“我决定再增加一个视角,就是这个。
可以是老鼠,但我更希望是松鼠,毕竟红眼睛的老鼠出现在一部战争电影里,象征意味过于直白,同样不够高级。”
桑平马上就明白了陈一鸣的意图,电影拍摄引入动物视角虽然不常见,但也不算太稀奇。
陈一鸣这么处理,不存在任何主题指向,不过是增加一个把摄影机拉到低机位的中介而已。
桑平提出疑问,“动物可不像演员那么听话,驯化的松鼠不好找吧?”
陈一鸣等祥瑞翻译完,才继续翻下一页。
“我们可以通过后期合成加入第三视角,具体有两种方式。
第一种是上绿幕拍真松鼠,在大量素材中剪出我们需要的一小段。 第二种是使用CG特效技术,直接制作一个拟真松鼠。
我问过巨石工坊,两种处理方式他们都有技术储备,不过最终的呈现效果各有短板。
前者在于松鼠的微表情可能不够细腻,毕竟松鼠不是演员;后者则是现有技术对毛发的模拟还有缺陷,因此真实性上会略逊于前者。
当然,不管是哪一种,都不会拖延我们今天的拍摄进度。
我们只需要调整运镜方案,大全景之后摇镜+推镜聚焦预留给松鼠的点,然后模拟松鼠的运动轨迹顺里成章地把镜头聚焦到土路上,直到货车驶近,与松鼠达成互动。”
陈一鸣一边说一边翻到最后一页,上面用圆圈、三角、方块和线条模拟出摄影机、货车与松鼠的相对位置与变化轨迹。
“二位,我是这样设计的。
松鼠从树上下来,出树林,来到道中靠近一枚松果,此时货车刚好高速驶过它的头顶。
推镜越过松鼠,跟随货车来到车底,摇镜+推镜捕捉司机下车的双脚,衔接上主次关系,定格,移镜跟随双脚去往车后。
中途会有轮胎的遮挡,我们又可以多一个剪辑点。
镜头跟随双脚保持在车底低机位,这里我们增加一个细节,司机扒着后车厢挡板想爬进车厢,结果摔了个仰面朝天。
此时镜头就可以顺理成章地推镜给司机特写,然后跟着站起来的司机抬高,摇镜越肩,短暂地切换到司机的第一视角。
配合炮弹落地的音效,司机视线看向远处的山脚,镜头跟随转过去,拉高,取到硝烟弥漫的远景,同时重新回到摄影机的第三视角。”
陈一鸣讲解得够直白够细致,两人又都是行家,各自在脑海里推演一遍之后,很快就发现了问题。
依旧是桑平先发言,“小陈,虽然关于特效我是外行,但原理还是大致了解的。
不管松鼠是真是假,松鼠与货车交汇的段落,必定是重中之重,不经过特殊处理,很大概率会有不协调的情况导致穿帮。”
保罗也通过祥瑞提出疑问,“陈,运镜确实有变化,但给我一种动画CG的感觉,这与电影的整体氛围,会不会不搭配?”
不得不说两人的艺术直觉都很敏锐,提的意见可谓一针见血。
如果是跟陈一鸣同批的穿越客,可能瞬间就能戳穿后者的戏法,开场戏里的松鼠,怕不就是从《冰河世纪》里跑出来的。
陈一鸣先回答保罗的疑问。
“二位,我们知道这是电影第一幕,观众知道吗?”
两人对视一眼,不太明白陈一鸣的意思。
“假设现在我们就是坐在电影院里的观众,电影开始放映之后,我们会先后看到哪些画面呢?”
陈一鸣掰着指头给两人列举,“首先一定是龙标,然后是魔影集团的CG,金盾影视的CG,铂爵传媒的CG,最后才是正片,没错吧?”
这很容易理解,两人都点了点头。
陈一鸣两手一摊,“那我在铂爵传媒的CG动画后面,又接了一段有点像CG其实不是CG的片段,观众会有什么观感?”
保罗一拍额头,大声说道,“陈,这真是天才的创意,你居然能想到用这种方式调动观众的情绪。”
全程旁观的伏瑞香也面露惊容,她怎么也想不到,还有这种玩儿法,电影正片把片头的公司宣传CG都算计了进来。
她自问自答,观众看到CG做的松鼠,第一印象是什么?
多半是觉得,这家出品公司的片头CG怎么这么长,而且十几秒了为什么还没打出公司名字?
然后随着镜头的持续运动,观众突然发现电影原来早已开始,他的观感又会怎样?
祥瑞把自己代入进去,发现居然没有丝毫被愚弄的情绪,反而对后续有了更多期待感。
至于松鼠有些假?
谁还记得?
上了年纪的桑平最后反应过来,对于陈一鸣算计别家CG的小聪明他不予置评,他关心的是,货车与松鼠交汇的段落,陈一鸣打算怎么办?
陈一鸣既然能把这套方案拿出来,自然事先考虑过如何执行,那么大的BUG他不可能视而不见。
“桑老师,交汇的部分,我打算使用时间冻结技术。”
陈一鸣所说的时间冻结,是一种摄影技法,不是通过摄影机,而是通过照相机来实现的。
简而言之,就是不同位置的多台照相机组成一个相机阵列,对准静止物体同时或按一定次序按下快门,这样就得到了一组照片。
然后把这组照片按照电影的帧率顺序播放,就可以让该物体旋转起来,制造出动态的效果。
本时空这种技术的产生,源于一些先锋导演的尝试,他们想让慢镜头再慢一些。
慢到极致也就是静止,于是照相机就这样被引入了电影拍摄。
陈一鸣在拉片时详细了解过这项技术之后,立刻就反应过来,这不就是《黑客帝国》里的子弹时间嘛。
这可是一大装逼利器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