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1》基本上算是全实景拍摄,其实是相对有利于演员代入的。

  小刘同学评价自己那段独角戏的时候就说,有烟雾还是没烟雾,心境完全两样。陈一鸣在排练第二天就不惜血本地“豪掷”发烟罐,绝对是一个明智之举。

  唯有天马山的坑道戏,完完全全的虚拟置景,大荧幕上看和在纪录片小组的镜头下看,几乎是毫无关系,需要演员具有很强的信念感。

  因此不出陈一鸣所料,坑道里的第一场戏,就华丽地卡壳了。

  这场戏讲得是,刘东君在9连设在天马山反斜面哨卡内的士兵(于瀚文)带领下,终于进入了天马山的坑道。

  坑道后方的入口安全性相对较高,因此被守军拿来存放牺牲官兵的遗体。

  天马山阵地被封锁多日,连处理伤员伤口的布料都不够用,自然也就不具备收敛遗体的条件。

  于是刚刚通过对抗“毒气”找回一点战士自觉性的木小林,转瞬之间又挨了一记心灵鞭笞——坑道入口处摞成小山的尸体。

  陈一鸣当然不会弄几具“大体老师”来给刘东君找感觉,因此场景内的尸体都是硅胶制作的假人,扮上特效受伤妆再套上破烂军服。

  为了便于过审,摄影机的取景止于下半身层层叠叠的腿和脚,胸口以上和面部会通过打光和刘东君的身体来做遮蔽。

  桑平和林萧有些担心,哪怕经过技术处理,这个镜头也还是过于刺激了。

  两人建议给假人蒙上白布,这样视觉冲击力依旧不低,些许BUG属于可以容忍的代价。

  陈一鸣则坚持己见,就这样拍。

  因为真实的战史中,李玉成他们对待战友遗体更加简单粗暴。

  老人讲得很直白,在那个节骨眼上,“入土为安”也好,“落叶归根”也罢,都不是活人应该考虑的东西。

  守下阵地,完成任务,取得胜利,人炸没了照样进烈士陵园立衣冠冢,四时传颂。

  丢了阵地,阵线动摇,坏了大局,就是全须全尾地葬回故土又如何?有脸在遗像上戴军帽吗?

  “我知道他们不会怪我们,大家都懂,在那个山头上,活人比死人更做难。”

  陈一鸣时不时就会想起李玉成的这句话,因此他对这个场景特别固执,在审核允许的界限之内,一定要尽可能地贴近战史的真实。

  假人数量很多,堆得也不整齐,光看胸口以下的部分,确实能带给人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但视线再往上移,就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了,光头光脸的衣服架子,能怕到哪儿去?
  现在刘东君要做的,就是对着一堆木头模特演绎出“破防”的心理崩溃。

  他要展现出来的,还不是灾难片里常见的那种单一的“震惊”,而是震惊、恐惧、愤怒、痛惜等多种情绪相互交织的复杂状态。

  陈一鸣给他提出的“扇形图”要求并不过分,因为电影至此已经推进了一个多小时,木小林已经经历了很多,不再是故事开头的那个木头了。

  他收获了很多关心与友爱,也送走了多个战友和师长,惊、惧、怒、痛这些情感,他都一一品尝过。

  与他一同经历、一同见证的,还有荧幕外的观众。

  因此,这里的情绪爆发,荧幕内外是具备共情基础的,刘东君只要演到及格线以上,观众就可以通过想象把情绪脑补完整。

  在刘东君苦着脸酝酿情绪的时候,幕后人员已经完成了拍摄准备。

  王礼荥终于有了大展身手的机会,之前因为全程外景,只有树木比较茂密的少量场景,他老人家才有出场的必要,其他时候完全用不到灯光组。

  现在拍到坑道内景戏,现场效果一大半都要靠布光来实现,王老爷子终于正位“灯爷”,带着一众徒弟HOLD住全场。

  王礼荥指挥徒弟把瓦数最大的灯吊装在内景东侧,另外两盏中等亮度的灯吊装在大灯两边,呈三角形布置。

  然后路平按照王老爷子的指示,把遮光板横七竖八以不同的角度悬吊到位。

  再把道具组事先制作的内壁墙板竖起,把两块防冲击波的墙板以S型立在坑道入口处。

  这些墙板是用木板打造的空心框体,道具师傅在表面先抹上橡皮泥,然后再塑形、染色,最终做成土墙的样子。

  地面也是同样的处理方法。

  最后经过灯爷的亲自上手调整,一个暗淡的坑道空间就这样逼真地成型了。

  现场只有两处光源,半空中的光源来自向上连通主坑道的巷道,侧面的光源则连通开在天马山反斜面的坑道出口。

  当下还称得上明亮的光线经过摄影机滤镜的“再加工”之后,就可以完美地模拟出类似山洞的阴暗环境。

  陈一鸣耐心地等待刘东君调整完毕。

  终于,小刘同学做了一个OK的手势,陈一鸣把现场交给祥瑞,走出遮光板和木板墙搭出来的“山洞”,再次坐回到监视器后面。

  这一段的隐蔽剪辑与团部指挥所的处理方式一样,从一个明暗变换切镜开始。

  不需要保罗上场,所有内景戏都直接使用摇臂摄影机。

  于瀚文绕过S型的防爆墙,在走道上贴边站定。    刘东君越过于瀚文继续向前,然后猛地一个停顿。

  他的脸上依旧是那副“面目全非”的模样,但微微颤抖的嘴唇,还有加重的呼吸,对抗着红肿勉力瞪大的双眼,无不表明他处于极度的震惊之中。

  陈一鸣不由得暗赞,老段对这个便宜徒弟高低不错,如果是刚进组的刘东君,对面部肌群的控制绝对到不了现在这个程度。

  刘东君开口的时候,同样带上了颤音。

  “哥,他们!团长没跟我说过,他们怎么办?”

  他的话含糊不清,语无伦次,神奇的是情绪和语意完全没走歪。

  这小子居然也玩儿上改台词了,而且玩儿得还不赖!

  于瀚文面无表情地扭头盯着墙,既不搭腔,也不看他。

  洞内就此陷入死寂的沉默,只有两人轻重不一的呼吸声,牵引着空气都变得沉重下来。

  于瀚文被这种令人窒息的沉默憋得难受至极,偏偏左等右等也听不到刘东君后面的台词。

  终于,他伸出左手往前一指,哑着嗓子自顾自地说出了已经背到滚瓜烂熟的两句台词。

  “这里往前爬,就一条道儿,见着亮光就到了,我就送你到这里。

  撤不撤的,我听指导员的。”

  说完之后,于瀚文扭头就往洞外走。

  一边走一边在心里碎碎念,死小子坑表哥,你给我等着。

  一个少说,一个先跑,整场戏已经与排练时大不相同,结果就是桑平助手的摇镜慢了半拍,摇到镜头对准洞口时,取景框只拍到于瀚文半个身子。

  这条肯定是废了,不过祥瑞盯着小电视并没有喊“咔”。

  刘东君等到脚步声完全消失才开始动,他把一直低垂的头高高地仰起来,露出脖子下面的喉结。

  长出一口气之后,他转过身,朝着木框墙的缺口走去。

  走了两步之后他又顿住,不转身退回几步,蹲了下来。

  他双手伸出,把一条甩到走道内的手臂捧起来,慢慢地“腋”了回去。

  这同样是不曾出现在排练中的动作,摄影机再次出了纰漏,机械摇臂角度不够,取景框里露出了模特圆润光泽的下巴。

  刘东君对此茫然不知,他重新站起快步走到缺口处,一头钻进巷道爬了进去。

  “咔”!
  陈一鸣把刘东君叫过来,没有直接问他“还能拍吗?”,而是让他坐下来看监视器。

  在此之前,陈一鸣还从来没给刘东君看过他出镜的片段,这一向是他师傅段一宁的“特权”。

  第一次通过屏幕看到自己的表演,刘东君新鲜感十足,当然,羞耻感也爆表。

  特别是木头模特下巴穿帮的时候,那个捧着模特手臂的沉重身影,看上去更是大写的滑稽。

  刘东君囧着脸看向陈一鸣,却惊讶地发现导演椅上没人了。

  他站起身四处张望,依然没有找到陈一鸣。

  祥瑞开始喊人了,“木头,就位!”

  刘东君只好暂时放下内心的疑惑,收拾心情走向洞口,准备下一次拍摄。

  陈一鸣自然是故意溜了。

  刚才那一条虽然因为穿帮废掉了,但是刘东君的表演已经有了自己的东西,陈一鸣却有些挠头不知道该作何评价。

  所以,他干脆让刘东君自己看素材。

  这场戏与穿越毒雾的独角戏不同,现场的摄影机只能“像机器一样”运动,不具备保罗的灵性运镜。

  这里不再是刘东君与保罗的共舞,而是真正的独舞,尽管只是一小段。

  陈一鸣的想法有点不当人,他要把摸鱼法贯彻到底,放小刘同学自我把关。

  即便陈一鸣自己觉得可以过,只要刘东君自认为还可以继续演,那就陪着他继续拍。

  陈一鸣越来越好奇,迭经蜕变,屡次突破,到电影关机时,刘东君究竟可以成长到何种程度呢?
  他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看到,《1951》上映时,刘东君横空出世,惊掉一地下巴的“喜人景象”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