戛纳影节宫,德彪西放映厅内,《1951》放映的进度与华国的首场试映差相仿佛。

  波拉克此刻的心态,早已不复一开始的漫不经心。

  与只是电影爱好者的米图相比,他的鉴赏力和知识层次都是专家级别,阅片量更是超出N个数量级。

  因此,他对指挥所这场“夜戏”的感知,要更为纤细入微,也更为如痴如醉。

  在他看来,电影的开幕戏固然拍摄难度更大,论到技巧和意境却不足以令他动容。

  不管是长镜头,还是时间冻结,都不算什么新鲜东西,只能说该片导演在前人基础上有所创新。

  但指挥所的这场戏,不看字幕,他依然能够清晰地把握到演员想要传递给自己的情绪。

  如此阴暗的环境,如此克制的表演,如此自然的运镜,搭配组合之后构建了一种极简的镜头美学。

  正所谓细节处见真功夫,几分钟的一段戏,代表着导演、演员、摄影、灯光、美术、妆造等几乎所有部门的深厚底蕴。

  他的兴致一下子被调动起来,既有的刻版印象一扫而空,对电影接下来的发展开始有所期待。

  如果这种极简的美学风格不是昙花一现,而是能够一直延续下去,那可就有些意思了。

  作为坚果的知名影评人,他多次受邀担任欧洲三大电影节的评委,参展的华语电影看过很多部,其中的绝大部分都被他归为不成熟的作者电影。

  “作者”的定语完全中性,虽然波拉克本人出自商业氛围浓郁的好莱坞,但他其实是个反贼,内心对文艺片更为推崇,也从来不反感导演过度甚至失控的主观表达。

  至于另外一个定语“不成熟”,在他的个人语境中同样属于中性词,指的不是导演技法不成熟,而是其创作目的不成熟。

  这指代的是导演对自身表达方式的某种不确定心态,创作时更多出于艺术直觉而不是艺术自信,反映的是其对自身表达边界的不满足,希望借此进行探索与尝试。

  体现到作品中,就是各种晦涩、杂糅、多元乃至混乱的主题和意象,常态性地给正常叙事带去负面影响。

  波拉克理解进而赞赏作者型导演的试验和探索,但是不包括大部分华国导演。

  因为以他对华国参赛影片的观感,除了少数几个真正的大师,剩下的大多是跑来镀金的。

  他们的“不成熟”都是为了不成熟而不成熟,打着试验和探索的幌子故弄玄虚。

  拾人牙慧,毫无创见。

  大荧幕上,两个主演一前一后在战壕中前行,稍微扫两眼字幕,波拉克就可以根据演员的表演,感知到两人对话的大致意思。

  演员的表演当然很到位,但更让他赞叹的还是摄影师的运镜与导演的构图,每一次镜头运动都不显突兀,同时又刚好捕捉到最能够展现演员情绪的角度。

  这究竟是大量练习生成的天然默契,还是精心预演下的熟能生巧呢?
  穗城,星汇影院8厅,因为订票BUG预留的额外加场,落后试映场15分钟开始了放映。

  开场炮声一响,护士姐姐就敏感地注意到,坐在她旁边的李政委身体瞬间紧绷。

  护士担心地侧头观察李玉成的脸,平日里一贯木然的脸此刻无比地生动,眉头微微皱起,眼睛半眯不眯,在大荧幕光线的反射下熠熠生辉。

  她再也没有心思看电影,把一大半的精力放到老人身上。

  今天临出发之前,主管医生反复跟她交待,一定不要让李老太过激动。

  大屏幕上,卡车停稳,战士上场。

  一直关注着老人的护士马上注意到,李政委搁在座椅扶手上的手瞬间抓紧,手背上青筋暴起。

  她不由得暗暗叫苦,这算不算是情绪激动呢,如果她现在让李老离开影厅,多半会被一眼瞪回来吧。

  那架势她见过一次之后,就再也不想见第二次。

  护士在心里默默祈祷,漫天神佛保佑,后面千万不要有过于逼真惨烈的场景出现,她真的应付不来啊!

  其实护士有些杞人忧天了,李玉成只是条件反射下的身体应激反应,怪只怪安晓峰把炮声的音效做得太过还原,罗宝河把硝烟的特效搞得过于写实。

  高度追求真实的代价,就是习惯了神剧里一炮下去火焰连天效果的观众,反倒对只腾烟不冒火的“真正”炮击没什么感觉。

  当初剧组在讨论特效呈现的时候,也曾纠结于“艺术”与“真实”之间的平衡。

  最终选择“真实”路线的原因,也不是陈一鸣患有还原战史的强迫症,而是为了先抑后扬,进一步凸显榴弹炮齐射那一幕的震撼感。

  从内部试映时的反馈来看,贯穿全片的炮击音效和烟雾特效,在“真实”的幌子下确实有所弱化,没有给观众带去太多负面影响。

  米图看着占据大半个屏幕的炮击硝烟,听着隐隐炮声下两个主演与山顶哨兵的对话,居然并不觉得声音太吵或是画面太脏。

  因为心神都在剧情上,她本人无暇思索内里的原因,其实无需细究,不过是她习惯了而已。

  开场戏的炮击距离更远,声音是经过放大的,而南岸山顶的炮击距离更近,声音却反而是缩小的。

  这种反差本来很容易被观众识别出来,但就是因为炮击若隐若现地一直没有停,观众的感觉已经大幅钝化,这才给了陈一鸣瞒天过海的机会。

  如果追求声音的完全真实,等于2个小时的电影,光打炮就一个多小时,那样电影将毫无可看性,吵都吵死了。

  得益于安晓峰精湛的音效技术,米图可以完全排除炮击背景音的影响,更专注地感受演员的表演,思考台词背后蕴含的信息。    米图虽然是女生,但是战争片看得并不少,而且不挑食,只要评分高口碑好,不分国别不分题材都会看。

  因此她能够意识到,《1951》与以往主旋律战争电影在气质上的不同之处。

  前一幕戏,打头的参谋大步流星地赶路,间隔好几秒才会问个话,问话的时候全程目视前方,完全不存在惯常的转身、扭头或侧脸等提示性的互动。

  跟在后面的士兵步伐肉眼可见地松垮,一看就没怎么接受过训练,回话的时候带着迟钝,就像口吃的人尽力控制着让自己正常说话。

  从构图到表演,无不透露出一个信息,这俩人完全不是一挂的,而且非常不熟。

  米图当然可以预见,两个主角在后面一定会建立羁绊。

  这是一种由远而近的处理方式,本身并不出奇,只是放在华国战争片里会有些怪异,反倒是在西方战争片里更为常见。

  而两人的对话,同样让米图有一种怪异感,台词短小精悍,让米图很难忘记。

  “西南山里边的?”

  “这是北边,我打南来,怎么个南,我不晓得。”

  “怎么当的兵?”

  “家里养活不起,赶上县里招兵,我就来了。”

  “在队上都学过啥?”

  “走队列,打背包,扔手榴弹,挖沟。”

  “班里教你认字了没?”

  “刚会写名字。”

  “任务紧急,来不及帮你写家信。”

  “么的事,写了我娘也不认得,我们村里没人认字。”

  “这次任务很危险,咱俩可能都回不了家,你可以怨恨我。”

  “么的事,政委给过我土豆了。”

  不看脸,参谋的情绪一波三折,但依旧清晰。

  至于为什么不看脸,因为镜头很调皮,平铺直叙的地方给正脸,一到情绪转折的关键时刻,马上摇走到木小林那里。

  就像是故意在跟观众玩儿捉迷藏,又像是给扮演参谋的段一宁创造炫技的机会,伱看我厉害吧,不靠表情只靠语气,照样把复杂的内心戏拿下。

  内心细腻的米图绝对是《1951》的知己,她能够敏锐地识别出陈一鸣每一个看似随意实则故意的设计。

  为什么不给段一宁正脸?
  因为这个段落的戏剧任务是木小林的“亮相”,戏眼不在参谋身上,自然不能给老段太多的表现机会。

  另一方面,这段戏背身说话的场景设计,是电影整体蓝色基调的侧面体现。

  这样一来,剧烈的情绪波动就不能予以突出和强调,否则岂不是自相矛盾?
  用语气传递情绪,程度刚刚好。

  当然,如米图般敏感的观众属于极少数,像李唯一就完全感觉不到这些东西,他最直接的感想就是,两个人走路说话的戏,看起来居然一点儿也不闷,甚至还挺舒服。

  他的注意力,更多放在了两人经过的那些背景板上。

  每当有武器出镜,他都会条件反射地兴奋一下。

  这让他有足够的耐性,等待过河之后的战斗戏份。

  李唯一算是半个军迷,刚才团长指着沙盘做的任务布置,他一下子就明白了,因此他可以很清晰地把握二人组的行程,知道过河之后进入敌占区,才是二人组真正的考验。

  而真正的军人李玉成,在看到战壕行进的段落时,反倒一下子放松下来了。

  护士姐姐不由得有些奇怪,电影刚开始的时候,不过几声炮响老李就那么紧绷,怎么现在炮声都连成片了,他反倒没什么反应了?

  其实原因很简单,李玉成出戏了。

  至于罪魁祸首,就是沙教授苦心孤诣“复原”出来的战壕体系。

  一米宽,两米深,之字走线,防炮洞有拐弯,火力点有顶盖,工兵团的战士们在老沙的指挥下,把这段战壕简直是当艺术品在修。

  修得这么精致,李玉成当然会出戏。

  战线变动频繁的机动防御阶段,没有哪支部队会这样修战壕,一没人手二没必要。

  这就是艺术与真实的纠葛中,陈一鸣不得不向艺术一侧妥协的部分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