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一鸣一再告诫自己,平稳气场平稳气场,结果平稳到最后,还是有些不欢而散的味道。

  段一宁没有看剧本,不过听话听音儿,也觉出了不对,当即起身跟着陈一鸣一起出了卡座。

  找到侍应生要了一杯冰水,陈一鸣一口灌下,胸口的沉郁之气一下子消散了不少。

  老段陪着陈一鸣在廊道上站了一会儿,才开口问道,“那个本子,有问题?”

  陈一鸣点头又摇头,“看你站在什么角度,在这里完全不是问题。”

  段一宁听出了陈一鸣没说的后半句话,了然地点了点头。

  “一鸣你还年轻,没必要掺和那些敏感题材。

  这次是我冒昧了,蒋导火急火燎地要找你谈事,我也没问问具体是谈什么。”

  陈一鸣叹了口气,转过身仰望星空,“不通过伱也能通过别人,这事儿怪不到你头上。”

  段一宁笑了,“你叹什么气啊,不是已经拒了吗?”

  陈一鸣像是自语,又像是询问,“一个有追求的演员,是不是更愿意演《漂泊》里的盲流,而不是《1951》里的参谋?”

  段一宁有些莫名其妙,“屁话,你当我是三金影帝,剧本排着队随我挑啊?盲流我演,参谋我也演,只要不撞档期,我全都要。”

  陈一鸣低头看过去问道,“可是盲流让你拿了影帝提名,参谋搭了时间熬了力气最后可能一无所获。”

  段一宁更听不懂了,“一鸣你到底什么意思,话说明白点。”

  “我就是有个疑惑,这个圈子里的人,是不是看不得司空见惯的东西”,停顿片刻,他又呵呵笑出声来。

  “也可能是我错怪了蒋老师他们。兴许是西方的金主和评委,更愿意看到华国变态的一面,又或者是人家变态看习惯了,直接把咱们的变态当常态了。”

  段一宁听出了陈一鸣的意思,正色说道,“一鸣,你没必要钻这个牛角尖,艺术创作是多元的,只要不是故意造假,描绘社会的暗面,并不等于心存恶意。”

  陈一鸣摆手回答,“老段你误会了,我对蒋导和赖老师没有意见,大家都是拍片混饭吃,端谁的碗服谁的管,我尊重每一个同行的选择。

  就是觉得吧,咱们这行做久了,可能更倾向于相信人性本恶。

  你想啊,故事要往曲折了编,人物要往复杂了演,久而久之,可不就是洪洞县里没好人么?”

  段一宁听了第一反应是反驳,然而话到嘴边又缩了回去,因为逻辑上讲还真就是如此。

  拿他本人来说,刚开始接参谋这个角色的时候,一样不情不愿来着。

  演员都想演主角,可是一个性格单一的人物,撑不起一部电影。

  《1951》是用独特的主观视角,把观众从上帝视角拉了下来,通过强化代入感遮掩了人物孤光的单薄。

  如果采用传统的第三人称视角+蒙太奇剪辑的方式,《1951》的内容根本顶不住2个小时的片长。

  想到这里段一宁也从反驳变成了附和,“是啊,人性就是如此矛盾,内心里根本不相信世间存在圣人,主观上又希望自己之外都是圣人。”

  陈一鸣双手虚拍作势鼓掌,“老段,你这话有哲学家的味道了。”

  两人相视一笑,一起转身并肩返回大厅。

  进了大厅没走几步,就看见大壮站在一根大圆柱旁边朝他们招手。

  两人走过去之后,发现跟大壮一起的,还有两个中年人。

  马云腾当即居中介绍,年纪稍轻些的,是牛气冲天影业的总经理牛犇,年长些的,则是大名鼎鼎的帝都二王中的大王,王一白。

  陈一鸣自然是执晚辈礼,双手伸出连道久仰。

  牛犇看面相是三十大几的年纪,穿着却是影视剧里的年轻霸总风格,突出一个修身挺括,偏偏其身材底子又很一般,因此整体形象就很违和。

  陈一鸣在帝影研讨会上与他大哥牛骉有过一面之缘,那位才是牛气冲天的真正当家人。

  王一白的大名就如雷贯耳了,如今第一次见面,陈一鸣只有一个感觉,哪天拍《天龙八部》,这位去演丁春秋根本不用化妆。

  飘逸的白发披散在肩头,外穿一袭素色暗纹的长袍,脚上是帝都老炮的装逼利器千层底老汉鞋。

  这套行头真应该拿去开幕式红毯上秀一下,放在华国之夜上,多少有些明珠暗投了。

  今年的华国之夜,国内大佬来的并不多,几位领导致辞之后先后退场,现在大厅里的嘉宾,单论圈内的地位和权利,牛犇和王一白已经可以当仁不让。

  他们5个人站在一起,除了段一宁这个恰逢其会的凑数者,其他人不会不识相地贸然靠上来,顶多是站在附近听一耳朵。    陈一鸣也不问马云腾招呼他过来是想干嘛,附和着话题有一句没一句地瞎聊,以他猜测不外乎谈合作那码事,应付过去拉倒。

  最先沉不住气的不出意外是牛霸总,他先是列(CHUI)举(XU)了一通牛气冲天的“新星导”计划,号称网罗了两岸三地的五位新锐导演,总投资过亿云云。

  然后他又表示,牛气冲天有意继陈怀开之后延续与顶级大导的合作,一年一部亿元大制作,明年的人选已经在接洽中。

  陈怀开是学院派导演的旗杆人物,新千年之前是与孙旺泉齐名的具有国际影响力的华国大导演。

  不过近些年的华语大片时代,陈导有些沉寂,论起劳模程度来远远落后于孙旺泉和王小刚。

  陈一鸣这才知道,原来陈大导时隔五年出山拍片了,其自编自导自任制片人的《一代名伶》,正是牛气冲天主控投资,已经定于今年贺岁档上映。

  陈一鸣没接牛犇的橄榄枝,倒是对陈导的新片颇感兴趣。

  他对牛气冲天这家公司大感钦佩,敢拿出真金白银给陈怀开这个顶级龟毛导演烧,心理素质属实不一般。

  要知道煤价最高那两年,晋西北的煤老板都被陈导的大手笔给吓跑了。

  一问拍摄细节,果不其然,陈怀开就是陈怀开,多年不见本色不改。

  戏园子找原汁原味的老木头一比一还原,所有的戏服、行头、摆设、道具都得是老物件,帝都里的王府景点一租半年,光戏曲顾问就请了五六个。

  陈一鸣心说,人家梨园行里分着门派呢,你老人家囫囵个儿搞混搭,倒不怕顾问老师在剧组打起来。

  眼看着话题被陈一鸣越带越偏,牛犇无奈之下只好单刀直入,“陈导,不知道你接下来有什么计划,我们公司十分期待能够与陈导合作。”

  陈一鸣一只手摇得飞快,“暂时真的没想法,这一年累坏了,需要大休一段时间。

  导演不能连轴转,你看孙旺泉孙导和王小刚王导,基本上都是干半年休半年,王老师你说是吧?”

  王一白点头不止,说的话却是给陈一鸣挖坑。

  “搞创作确实需要充电,不过小陈不要谦虚,谁不知道当导演的都是吃着锅里的看着盆里的,搞不好筷子上还要夹一道。

  项目都是并行推进滴嘛,小刚正在做的灾难大片,早几年就开始筹备了,也没耽误他去年拍贺岁片啊。

  小陈,我断定你手头肯定不止一个项目,一个导演想一年一部发片,那他电脑里排着队的项目起码三到五个。

  你这处女作与二作只隔了一年,说明当下正是创作欲爆棚的时候,年轻真好啊!”

  牛犇一听两眼放光,目光灼灼地盯着陈一鸣,完全是克制不住想要上手扒开陈一鸣脑袋瞅一瞅的架势。

  陈一鸣心里暗骂,难怪长得像丁春秋,果然不是好人。

  不管陈一鸣怎么否认,牛犇只是不信,陈一鸣恨不能把裤袋翻出来给他看看,真没有啊。

  最后还是大壮看不过牛犇公然撬墙角的行为,帮陈一鸣把攻势接了过去。

  “牛总,我们铂爵真的没有新项目筹备,《1951》都是上头临时派下来的任务,一鸣没办法才硬着头皮接的。

  这么大的项目半年时间按时上映,你是内行应该知道有多熬人,一鸣真的已经被榨干了,前段时间还住院来着。”

  牛总见好就收,顺势提出有了新计划提前告知的“小”要求,一个小漂移丝滑无比。

  陈一鸣叹为观止,人家能做这个老总,还真不全是因为有个董事长亲哥。

  王一白善解人意地把话题扯开,聊起了王小刚正在拍摄的新片,陈一鸣才算是摆脱了被集火的状态。

  陈一鸣凑到马云腾旁边低声询问,“小刘和老爷子呢?我好像没见到他们,你把他们给丢啦?”

  大壮回道,“桑老师嫌烦早就走了,我让小刘跟着一起回去了,未成年呆在这里不合适。”

  陈一鸣又问,“咱们也撤吧,该打招呼的都打过了。对了,申大姐怎么也没见着?”

  大壮把声音又压低了些,“昨天就飞坚果了,海外发行的事,华纳有继续合作的意向,申姐去拜访另外几家公司拱火抬价。”

  陈一鸣点了点头,不再说话。

  他心里其实对《1951》在坚果的上映不抱什么期待,在他看来华纳应该也没指望有多少票房,大概率安排在年底点映凑够场次,然后混个奥斯卡提名方便日后卖影碟。

  一部华国拍的半岛战争电影,放在坚果公映实在是过于无厘头了,倒是发行DVD不会有什么妨碍,一镜到底的戛纳入围影片,对文艺青年的吸引力还是不小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