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军是一个很认真的人,由路平领着走过一遍之后,他自己又单独走了三遍,反复核对细节,记熟了全程的运动路径。

  这时候崔放也给群演做好了分组,稍微白净帅气年轻一点的,凑了十五六个给吴军做近身分队。

  剩余的再分成两组,一部分壮实的扮演可汗身边的卫队,剩下的丁是丁卯是卯地安插在营地的各个位置。

  随后吴军返回营地外的出发点,在崔放的指挥下,再次演练了一遍突袭流程。

  群演都是当地的普通居民,唯一的演戏经验全部来自看电视,因此代入感之类的完全谈不上,只能当个按照指令停停走走的木桩子。

  吴军身上却是带着戏的,蹲伏、疾趋、劈砍,每个动作都做得一丝不苟,在整队人里显得格格不入,特别滑稽。

  刚开始还有群演笑场,不过吴军丝毫不受影响,作为资深的话剧演员,上台就入戏是基本要求。

  渐渐地,十几个群演也被他所带动,走起来开始虎虎生风,当他们开始突袭营门时,已经有一股打群架的气势了。

  进入营地之后,普通营帐内的群演陆续涌出,与吴军的分队“兑子”,虽然崔放给每个群演都安排了唯一的数字代号,但是演练中还是错误不断,
  从营门口到吴军中箭,是一个连贯的镜头,排练起来难度颇高,不是一次两次能练好的,陈一鸣并不着急。

  完整走完一遍之后,陈一鸣拉住还要再练的吴军,“吴老师,先休息一下。”

  吴军接过陈一鸣递过去的湿纸巾擦汗,“置景师傅好手艺,障碍物的间隔与角度恰到好处,实地走戏才知道,都是经过精心研究过的。”

  他抬起头笑道,“圈子里都说陈导拍得细,如今亲身尝试,方知所言不虚。”

  陈一鸣笑着回道,“吴老师您捧了,这场戏您是绝对主角,您演得舒服就是第一原则,排练的时候遇到磕绊尽管提。”

  吴军居然抱了抱拳,“那我就不客气了,我觉得这么练不行,必须得全副披挂,实际怎么拍现在就怎么练。

  不同负重下,角色的姿态会有很大的差异,这是排练模拟不出来的。”

  演员敬业,陈一鸣这个导演还能说啥呢,唯有抱拳回礼,“辛苦吴老师,以后几天路平和崔放都会在这边,道具和运镜方面的问题,都可以与他们商量。

  今天就练到这里吧,明天武指团队会过来给您演示套招。

  吴老师不必担心练习时间不够,我们这部电影走的是写实风格,武打动作并不复杂。”

  晚上驻地食堂安排了聚餐,给吴军接风洗尘。

  陈一鸣偷瞧了一下张子风,小姑娘有些心事重重的样子,吃的也很少,似乎还没从上午的打击中恢复过来。

  也是,童星出道的孩子,都是被导演哄着演过来的,冷不丁遇到陈一鸣这么个不当人的,确实不太容易适应。

  看她那蔫了吧唧的样子,恐怕还要一段时间才能出状态。

  陈一鸣暗暗叹了口气,如果明天再磨一上午的话,整个剧组都得对他侧目以视,自己可真是一个罪孽深重之人呐,

  第二天流程照旧,5点出发,7点半开拍。

  第一条拍摄,张子风又拿出了一套新演法,走的是搞怪的路线。

  小姑娘演得颇为流畅,显然是昨天晚上精心琢磨过的。

  陈一鸣很认可小张同学的钻研精神,可惜她用力用错了方向,这条路子不符合张子风的自身特质,给人的观感很别扭。

  陈一鸣继续喊咔。

  助手们熟练地复原场景,5分钟之后第二条,张子风刚一亮相就垮了,眼神一片茫然,人物完全没立住。

  陈一鸣无情喊咔,让制片助理领着小姑娘去休息区调整一下。

  林萧今天到营帐区盯外景,崔放也在那边排练群演,因此胡杨林这边只有齐郁在。

  他在摄影机后面踱来踱去,几经犹豫之后还是来到陈一鸣身前。

  “陈导,小姑娘的心态已经崩了,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声音很小,不带半分怨气,似乎是想向陈一鸣证明,自己只是疑惑,而不是质问。

  陈一鸣仰躺在椅子上双眼望天,好像是在回答,又好像是在自语。

  “破而后立还是一蹶不振,这是一个问题。

  齐老师不必担心,如果子风真的状态不好,我会叫停的,我们的制作时间很宽裕。”

  齐郁听得云里雾里,但是他的风格是片场之内导演最大,今天过来问问已经是很大的逾越。

  他点了点头,重新到摄影机后面待命。

  十五分钟之后,清场封烟,今天第三次拍摄。

  所谓的调整毫无卵用,张子风的表演逻辑完全乱套,眼神没有焦点,表情与情绪彼此不挨着。

  齐郁重重地叹了口气,不需要陈一鸣喊咔,他也知道这条完全不能用。

  张子风自己似乎已经麻木了,机械地探头,机械地做表情,机械地等待那一声咔。

  然而那一声咔却是迟迟不来。

  片场鸦雀无声,工作人员的目光都看向监视器所在的角落。

  陈一鸣搓着下巴,觉得有些骑虎难下了。

  这算是自己高估了小姑娘的天赋,还是低估了小姑娘的韧性呢。

  “大导演,你倒是咔啊,还能不能拍,给个痛快话!”

  一个中气十足的老年人声打破了树林里的寂静,这个声音这些天大家早已十分熟悉,正是灯爷王礼荥。

  老爷子看都不看陈一鸣一眼,走到镜头前把木呆呆的张子风从树后拉出来,把音量再升一级喊道。

  “我的双金大导演,演员都是你自己挑的,挑了伱道好好用啊。这拍的没头没脑的,你到底是折腾小娃子还是折腾我老头子?
  来个痛快的,小张要行,你就好好教,小张不行,你就赶紧换人!”

  张子风原本呆滞的神情,瞬间裂了。

  虽然只露出半张脸,却有羞窘、尴尬、愤怒、委屈等多种情绪轮番登场,开拍以来第一次如此生动。

  两只眼睛里涌出大滴大滴的眼泪,浸湿了掩住口鼻的汗巾。

  陈一鸣没有回答王礼荥的质问,而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张子风。

  小姑娘极力抑制着哭泣引发的生理抽搐,身体微微颤抖着。

  陈一鸣站起来大声喊道,“张子风,你还能拍吗?”

  随着这一声询问,陈一鸣身上的视线瞬间转向,聚焦到张子风身上。

  不止是片场内的工作人员,之前这里诡异的气氛还吸引了留在不少休息区的吃瓜群众,比如偷偷摸摸溜过来的陶奕西。

  王老爷松开了拉着张子风胳膊的手,叹了口气退到一边,他刚才的举动已经有些坏规矩,再不依不饶就是倚老卖老了,这终究是导演和演员之间的事。

  置身于诸多视线之下,而不是镜头之下,张子风终于暴露出了一点本真的东西。

  她一把拽下脸上的汗巾,囫囵个儿地抹了一把脸,恨恨地盯着陈一鸣喊道,“能拍!”

  陈一鸣一屁股坐到椅子里,高高的监视器后面,传来他闷闷的声音。

  “咔!复位,补妆,十五分钟之后再来一条。”

  片场略一停顿之后再次流动起来,只不过声音压低了很多,似乎头顶不是雾气而是铅云。

  不管是跑前跑后的王威,还是领着张子风去房车的制片助理,全都轻手轻脚的,大气都不敢多喘一口。    只有张子风,大步流星地特别豪气。

  十五分钟之后,王威打板,“《木兰》第二场第四镜,第二十六次。”

  “开始!”

  胡杨树后,张子风歪着头探出大半张脸。

  草圈、鬓发、汗巾把她的脸遮蔽大半,只露出两只亮晶晶的眼睛。

  监视器内,她的眼神传递出强烈的情绪,先是玩味的笑意,接着流露出少许愕然。

  张子风抬手拉下汗巾,露出好看俏皮的鼻头,以及微微张开的嘴。

  陈一鸣抄起对讲机大喊一声,“过!”

  “呼!”片场里的所有人几乎不约而同地长出一口气,汇聚在一起让声音化为实质。

  张子风从树后面走出,一步一顿地走向监视器。

  小姑娘咬着嘴唇一脸的倔强,走到陈一鸣身侧之后站定不动。

  陈一鸣笑眯眯地抬头,没事儿人一样对张子风说道,“给你破一次例,坐下看。”

  张子风别着头不与陈一鸣的视线接触,从陈一鸣身后绕到另一侧,低头看向监视器。

  陈一鸣把刚才喊过的那一条调出来慢速播放,张子风看过之后,脸上的表情不再是狠狠的,反倒变得迷迷糊糊。

  陈一鸣在并列放置的右边一台监视器上,调出张子风昨天拍得最好的一条素材,同样慢速播放。

  对比着放了好几遍之后,陈一鸣问道,“看出什么区别没有?”

  张子风略微迟疑地指向左侧的监视器,“陈导,我能重拍一次吗,这一条我觉得情绪不对,你怎么就喊过了呢?”

  此时张子风已经知道自己错怪了导演,左右两条素材一对比,左侧的这一条肉眼可见地鲜活,哪怕自己不拉下汗巾,只比较眼神戏也不在一个档次上。

  见陈一鸣没有回话,张子风有些急了,“陈导,我不该拉下汗巾的,真的,让我再拍一次吧。”

  陈一鸣笑着指了指身边的椅子,张子风萌萌地坐下。

  “子风,你演过很多戏,不是盲目地本色演出,而是有自己的逻辑与想法,这很好,说明你虽然年纪小,但一样认真、敬业、专注。

  我相信进组之后,你肯定对小木兰做过大量的准备工作,镜头构建,人物动机,并且提前做过很多练习。

  你昨天演的不是不好,只是不对。

  不对在什么地方呢,就是你想得太多,想得完全没有必要。”

  陈一鸣的话,当然出乎张子风的意料之外。

  她是一个很有理想的小演员,早早就在以一个专业演员的标准来要求自己。

  只有小演员,没有小角色,她的表演老师一直这样教导她,她也以之为座右铭。

  难道这是错的吗?
  陈一鸣继续解释,“子风,你是一个有信念的演员,这一点超过了很多表演系的本科生。

  可惜的是,小木兰这个角色,不需要你的信念,只需要你的本色。

  但是这又不同于让你单纯地进行本色演出,因为你受过专业训练,已经初窥门径。

  偏偏你的表演境界又尚未大成,角色的松弛感做不到一以贯之。

  这就很麻烦了,我不能提醒你,因为有意识地本色演出,不是本色,而是套路。

  我很高兴你超越了自我,跳出了以往的表演框架,做到了真正的本色演出。

  再仔细看一看通过的这条,我能感受到天然的倔强感,这才是你作为演员独一无二的特质。

  刚才你心里肯定在骂我,不排除也在骂你自己,特别是冲我喊能拍的时候。”

  陈一鸣让张子风自己看,他则站起身走向齐郁。

  “齐老师,我觉得子风下意识拉下汗巾的动作很不错,味道很好。

  这样一来,后续分镜就要相应调整,你有什么看法?”

  齐郁自己也在反复回放刚才那个镜头,短短的只有3秒,但是每看一次都有新的感悟。

  就像陈一鸣说的,越看越有味道。

  “我也很喜欢,简直是扑面而来的灵气。

  如果用一个词来形容的话,就是不规矩,骨子里的不规矩。这气质确实难得,很少在女演员身上见到,上一个类似的款,应该是国际张吧。”

  陈一鸣点头叹道,“不容易啊,磨了将近三十条,才把小张同学练出来的套路磨掉,这么小的年纪穿这么多层马甲,她可真是一个用功的孩子。”

  齐郁听得忍俊不禁,“别的导演遇到小张这样的,要什么给什么,直接乐疯了好不好。也就是你,坐拥宝山而不自知,哦不对,是不屑一顾。”

  陈一鸣道,“她现在的状态刚刚好,现在是上午9点,趁着光线还好,争取今天多拍几条。”

  说是这么说,拍起来却不是很顺利。

  问题不在张子风身上,而是出在陶奕西身上。

  事实证明陈一鸣确实不善于调教演员,特别是小演员。

  他利用“自闭+挫折”疗法调教张子风,只能算是歪打正着,虽然让张子风找对了状态,却把陶奕西给彻底带歪了。

  陈一鸣低估了扒子风牌马褂的难度,拍摄次数与时间远超预估,浪费时间和经费倒是不算事,问题在于候场的陶奕西全程旁观来着。

  10岁的张子风有信念感,7岁的陶奕西就没有了吗?

  对比二人的履历,前者说是入行5年,其实8岁以前大多拍的是没营养的广告。

  而后者4岁学艺,5岁进入央视少儿艺术团,实打实地接受了两年演技训练,还出演了三部大戏的一番。

  于是敏感的陶小妹全程目击陈一鸣“磨炼”张子风之后,不免钻了牛角尖。

  导演是不是不看重小武这个角色呢,还是说我不堪造就呢,我的独特气质是什么呢,跟小武的契合度在哪里呢……

  演戏是一件直觉优先的技术,问题问得太多,只会陷入自我怀疑。

  于是陈一鸣好不容易磨出了张子风的状态,陶奕西又出了幺蛾子。

  之前第一个镜头那种“端庄自持小大人”的感觉,在跟张子风对戏的时候荡然无存,两人的气场完全失衡了。

  而且说到本真,陶奕西比张子风要脆弱得多,偏偏她作为优等生艺术敏感度又很高,陈一鸣每次喊咔,她都能第一时间意识到是自己的问题。

  自知又难自控,还是一个7岁的女娃,可想而知结果会如何了。

  拍到10点收工,小陶同学也成了哭包,步了昨天张子风的后尘。

  陈一鸣都愁死了,难怪说拍电影最怕的就三件事,小孩,动物还有天气。

  天气不好可以等,动物不合适可以换,只有小演员最为难,越是戏份重的小演员就越为难。

   继续二合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