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停之后,陈一鸣没有马上复拍,而是宣布休息三十分钟。

  他出了监棚走向大帐,把郁南叫了出来,在帐外的空地单聊。

  “刚才那一遍你自己感觉怎么样?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吗?”

  陈一鸣这么拐弯抹角地发问,不是为了照顾郁南的感受,反而是在向郁南施加压力。

  明摆着,刚才的戏份是一场三人转,导演没有理会两个老戏骨,单独把郁南叫出来“面授机宜”,显然问题出在谁身上一目了然。

  而且问的是“哪里不明白”,这对于敬业的演员来说是个很严重的问题了,说明郁南刚才的表演“不对路”。

  郁南不假思索地回答,“我自己的思路在这里有些撞墙,陈导有话可以直说,我特别想知道你对这场戏的想法。”

  郁南其实是有些怨念的,因为《木兰》这个剧组,或者说陈一鸣这个导演很奇怪,不仅开拍之前没有安排剧本围读,开拍之后也很少跟她这个女主角交流。

  拍到现在,她完全就是按照自己揣摩的人物小传闷着头演,至于对不对得上导演的路子,她一点儿也不知道。

  刚才这场戏在片中起到一个承前启后的作用,这场戏之后,主线的敌我矛盾走向深入,副线的阶层矛盾猝然激化。

  由此,才会引出后续的长安之行。

  郁南对这场重头戏自然是有设计的,但是演下来的结果让她很不满意,刚才那一遍还没拍完,她就已经注意到了问题。

  不止是女主角被配角压戏的问题,还在于她发现自己没能完全找准木兰在这个场景内的定位。

  集中体现在,她在不说台词的时候,临场反应甚至比不上坐在主位上打瞌睡的江汇武。

  陈一鸣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继续追问,“说说你的思路,在这场戏里木兰是以什么样的动机在行动?”

  电影跟现实最大的区别,就在于电影里的人物,类似于经济学里的个体,都具有理性人的假定。

  简而言之,就是人物的行为要有动机,而具体的动机要有逻辑。

  哪怕是扮演疯子、傻子、精神病人,演员的所作所为也不是随心所欲的。

  郁南皱着眉头答道,“剧情发展到这里,我认为木兰会把自己定义为一个复仇者,同时她又带有反抗者的因子。

  木兰正在融入一种新奇与安宁兼具的理想化生活,但是西突厥处月部把这种生活打乱了,还让木兰背负起本来不属于她的责任,因此她对西突厥必然是无比厌恶的。

  她本来没多少建功立业的欲望,一直是部下与朋友的需求推着她往前走,在草原决战之前,她本人对王都尉贪墨功劳的行为也只是反感,还谈不上忍无可忍。

  直到王都尉临阵脱逃背叛了整支斥候部队,随后的战斗聂元又身负重伤,这才会彻底激怒木兰。

  我甚至觉得,到这个时候,木兰的内心已经把一外一内两股敌人合二为一,也未为不可。

  毕竟在之前的偷袭里,木兰失去了亲人一般的林庚,而因为王都尉,木兰又差点儿失去好搭档聂元。

  至于复仇与反抗这两种动机,这场戏里我更倾向于后者。”

  陈一鸣了然地点了点头,开口道,“所以伱刚才演得黑气四溢,就像是炸了毛的刺猬,给我的观感,就是木兰已经对唐军高层毫无期待。”

  郁南眨了眨眼睛喃喃道,“居然是这样的观感吗?跟我设想的似乎不太一样呢。”

  陈一鸣笑了,“看来你发现问题所在了。

  虽然此时木兰并不知道老师萧嗣业与副总管苏定方同属一个派系,但是萧嗣业的存在,以及他对木兰的爱护,还是能够让木兰的内心保有一份温暖。    木兰的责任不在那片草原上,或者说根植于大唐发散至草原,电影要塑造的,终归是一个唐朝女将军,而不是大唐与异族之间的某个和平使者。”

  郁南听得连连点头,她知道自己有些钻牛角尖了,混淆了木兰的立场,然后把木兰演成了一个受了委屈咬牙置气的孩子。

  在陈一鸣的提醒下,郁南调转了一下思考方向,很快就发现了剧本里的不同寻常之处。

  首先主帅程知节,真的是一个滑不留手的老糊涂吗?

  剧本里程知节只有这一场戏,全程只有一句台词,说台词时依旧是一副没睡醒的样子,与木兰之间毫无互动。

  但从程知节的反应来看,允许木兰多次发言,本身已经是一种倾向她的表态。

  否则她一个小小旅帅,何以能大摇大摆地直入中军帐呢?

  而苏定方抢在王文度之前开口问话,语气固然严厉,话锋固然锋锐,却也给了她详细表述前因后果的机会。

  这分明是一个友军呐!

  郁南由此越想越深,表演逻辑越理越细。

  面对主帅程知节,在刚入帐拜见的时候,就该转变态度。

  能进中军帐,不管拐几道弯都有程知节的默许,木兰入帐之前就该想明白,否则对不起学了二十几年的兵法。

  面对潜在盟友苏定方,则有一个态度不断转化的过程。

  刚被质问时会有些许诧异,毕竟之前两人既不认识也无恩怨。

  在注意到苏王二人交锋之后,出于敌人的敌人就是盟友的朴素法则,木兰应当认可并回应苏定方给予的善意。

  在苏定方质疑王文度擅权庇护族侄王都尉的时候,木兰得以确认苏定方的正治立场,这是一个好消息,自然也该有相应的外在表现。

  原来刚才那一遍拍摄,她只在面对王文度的时候把情绪演对了,那就是不予搭理全程无视。

  郁南进而想到,木兰面对顶头上司王都尉的态度,可以更加激烈一点。

  一方面是两个对头要拉出层次和对比,另一方面则是师出有名自带底气。

  想明白之后,郁南猛地抬起头,双眼亮晶晶地盯着陈一鸣。

  “陈导,谢谢你的启发,请再给我半个小时。”

  说完郁南掉头就走,扒拉开等在一边想要给她递保温杯的助理,就近找了一个空帐篷就一头扎了进去。

  陈一鸣还有些莫名其妙,这是想明白了?我启发啥了吗?

  他就是想跟郁南说,这毕竟是唐军的一场内部会议,在座的都是同袍,木兰还是里头官职最低的,表面态度上总要过得去。

  毕竟木兰不是王都尉,头上没有一个当副帅的叔叔,她立下的功劳再大,也不足以让她在一众上官跟前肆无忌惮。

  不过既然郁南有了新想法,那么陈一鸣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随后他走进大帐,跟三位老戏骨打了个招呼,挨个儿送上自己的彩虹屁。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