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一鸣一听就察觉出来,昆哥这是话里有话啊。

  不知道他憋了多久,才决定今天跑来跟自己当面“讨说法”,联想到陈昆在剧组里那些道听途说的风评,兴许这回对他陈一鸣已经是格外重视的了?

  于是陈一鸣笑问,“干嘛这么问,宋怡进组以来就没拍几场戏吧,就跟着老刘逛逛街,能有多大难度?”

  陈昆皱了皱眉,又追问了一句,“所以在你看来,重点是外景,而不是表演,对吗?”

  陈一鸣无语,昆哥这话味道不对啊,满满的控诉负心汉的既视感。

  虽然觉得自己的话说出来对面那位会更躁郁,但陈一鸣还是实话实说了,他是导演他怕谁。

  “于渝城的外景戏份而言,你说的倒也没错,怎么,陈老师有意见?”

  还行,昆哥没有跳起来,想来进屋之前已经做过心理建设了,他只是摇了摇头说道,“也还好,我不需要众心捧月才能演戏,其实在你的组里我挺自在的,没有导演的絮叨我求之不得呢。

  我只是有些怀疑自己的角色设计,冒昧地问一句,陈导也可以不回答,截至目前,你是觉得表演不是重点,还是说演成什么样本身就不重要?”

  陈一鸣一挑眉毛问道,“陈老师,这两者有什么区别吗?”

  昆哥就比较莽了,直接跟陈导刚正面。

  第一种理解陈一鸣当然不会认,那样一来《第十三层楼》等于是一部视觉爆米花,打着脑洞科幻片的幌子,实际上却是一部渝城宣传视频外加跑酷动作片。

  因为剧本隐含的一层设定,就是记忆与感知的背离。人自己都不一定真正了解自己,更何况同床异梦的妻子呢?
  与其说陈昆怎么演都行,不如说以陈昆的气质和戏路,无论他的表演逻辑究竟如何设计,都在陈一鸣认可的范围之内。

  在片场里,现今最恶劣的导演公认是汪嘉伟,他的习惯,是给演员描述一种虚无缥缈的感觉,然后台词没有走位不讲动作不限,行了变着法子演吧,次次不能重样,演到他喊过为止。

  与汪嘉伟的做法相比,陈一鸣这种还要恶劣三分,除非是信念感极其坚定的演员,否则被导演“晾”上几天之后,很大概率都会处于灵魂三问的状态,无所适从浑浑噩噩。

  陈一鸣并不在意自己的名声,也不歧视娱乐之作,但这样搞对不起自己的良心,以及惨遭他魔改的原版《异次元骇客》。

  像《第十三层楼》这种情节比较绕的剧本,演员跟导演的沟通就更加重要,演跑偏了很容易拉不回来。

  于是除了之前跟陈一鸣交流比较多的老潘比较沉得住气,演惯了谍战剧的刘易军很流畅地进入横城模式开摆,宋嘉变身办公室大姐天天在演员休息区碎碎念,宋怡跟陈昆则选择跟陈一鸣当面确认。

  陈一鸣一时有些无言以对,他也没想到昆哥如此敏锐,才拍了几天中远景的逛该戏,就能联想到这么多东西,偏偏还真让他给说中了。

  区别是宋怡比较怂,问一句是为了给自己减压壮胆儿。

  但这样跟昆哥解释,实在是过于居高临下了,等于跟陈昆说你我之间好比是孙猴子跟如来佛,骨子里透着蹦不出我手掌心的傲慢。

  拍电影是团队合作,演员没道理把自己当工具,陪着导演玩儿社会实验。早年大毛和高卢的先锋派导演特别喜欢这么玩儿,还玩儿出不少很恶劣的事件。

  随着两人的话题终于开始深入,陈昆松开了一直抱着肩膀的“防御姿态”,两手在胸前张开,给自己的表述打着拍子做“伴奏”。

  演员虽然干的就是被人看的工作,但那是在大荧幕上。

  话说到这里,陈一鸣没办法继续装糊涂了,陈昆的解读一针见血,虽然说话时心平气和,言辞也是温文尔雅,但里面的意思却是锋利异常。

  结果现在可倒好,陈大导演一点儿不着急,放任几个主要演员在思维迷雾中瞎跑乱撞。

  那陈一鸣还不如干脆承认第一种解释,大家都轻松,毫无负担地一起完成一部爆米花贺岁片,伱拿片酬,我拿票房,皆大欢喜。

  拿女主丈夫这个角色来说,在陈一鸣的设计里,确实陈昆怎么演都可以,别说渐进疯与间歇疯的选择了,哪怕他把意识空间之外的宅男演得不像一个真宅男,也不是什么严重问题,更不代表出现了人设冲突。

  跟着汪导拍片的演员虽然痛不欲生,但演完了就都叫唤真香了,把自己掏空再填满的过程,是每一个有志向的演员梦寐以求又求而不得的。

  “从逻辑出发,我个人可以有两种理解,一种是这部电影的看点就不是表演,你选择的演员,也主要出于气质和标签,至于演技,我们本来也不差不是么?
  第二种理解,你脑海里的故事,和电影里的未来科技一样,是测不准的量子力学。每个角色都是虚拟AI,记忆随时都可能被上传、下载,自然怎么演甚至前后矛盾也无所谓,包括尚未进组的那几个现实世界的角色,也是一样。毕竟谁知道电影里的现实,究竟是不是剧本里的最终现实呢?这个故事本来就可以无限套娃。”

  至于第二种理解,差不多就是指着陈一鸣的鼻子骂娘了,对于一個有信念的演员来说,如果一个导演对他说,“你怎么演都行”,无异于一种蔑视和轻侮。

  陈一鸣想了好半响,还是决定开诚布公一点。

  “陈老师,如果我说目前为止是第二种想法,你心理上能接受吗?”

  陈昆飒然一笑,“我有资格说不接受吗?导演没有义务跟演员解释自己的想法,我个人很不愿意成为工具人,可惜拍了这么多年戏,每每事与愿违。”    陈一鸣没想到刚刚还一副咄咄逼人架势的昆哥,问到答案之后居然这么“通情达理”,这个转折是如此丝滑,他的表现又如此自然,陈一鸣甚至都没有丝毫被闪到腰的感觉。

  能结束对峙的氛围,陈一鸣欢迎之至,他舒了一口气笑道,“陈老师,那我们达成共识了,你大可不必有工具人的想法,我更愿意称之为,导演赋予演员以极大的创作空间。”

  陈昆突然翻给他一个白眼,直接把陈一鸣给翻愣了,实话实说,妩媚至极。

  “陈导,那咱们就一言为定了,希望我自己设想的演法,不会给你添麻烦。”

  陈一鸣哈哈一笑,“我们的制作时间很充裕,比起我这个坐着看戏的,给你搭戏的老潘和宋姐才是关键,你得问问他们愿不愿意陪你折腾。”

  陈昆站起身摆摆手告辞,走到门前扭头说道,“请陈导拭目以待。”

  好家伙,下战书啊?

  陈一鸣秒怂并挂出免战牌,“别忘了我是导演,刹车在我脚底下。”

  也不知道陈昆回去之后是不是跟其他几个演员说过什么,第二天剧组再次登上缆车补拍,宋嘉的表现一下子“狂野”了不少。

  这么说不是指她演得像个疯婆子,而是表演的风格更具侵略性,带着很多的试验性质。

  就好像剧团私下里的排练,风格上往往比台上的正式表演要奔放。

  跟八风不动的老潘搭在一起,缆车内相对昨天而言就多出一丝不协调。

  陈一鸣盯着监视器反复拉片几次,觉得这一点点不协调加进来,也不是不行。

  不过他还是做出了开拍之后的第一次“表演指示”,“宋姐,你稍微收敛一点,再来一次。”

  然后陈一鸣就看见,宋嘉跟同在缆车上的宋怡相视一笑,对了一个得意的小眼神。

  陈一鸣也不去理会,缆车里拍戏麻烦得很,剧组能使用的班次也有限,他没精力耗费在这些“勾心斗角”上。

  两天之后,缆车、游艇、大桥三个地点的所有近景与特写全部完成,剧组开赴白象居拍摄渝城的最后一段外景戏,跑酷。

  主要演员除了老潘都可以暂时放假了,半道儿进组的则是两个功夫高手吴越和周兆龙,接下来他们才是主角。

  关于动作戏是怎么拍的,前世龙哥出过一个时间挺长的纪录片,陈一鸣看过好几遍。

  归纳一下,不外乎两个字,碎和骗。

  短短1分钟的打戏,可能要拆成三五十个镜头,一个个拍完再掐头去尾串起来。

  同时视觉欺骗也很重要,大部分的炫酷镜头都是加了特技的,只要把取景框的位置摆得恰到好处。

  吴越和阿龙的跑酷戏就是这样,陈一鸣的原版分镜大概是四五十页,不过这是漫画式样的,告诉谢天放导演大概要一个什么样的效果。

  谢老爷子拿到分镜稿之后,还要进一步把它变成可以实际操作的拍摄脚本,能加分的部分上强度,做不到的部分找替代,然后再把修改过的全套脚本拆成一个一个具体的镜头。

  此时分镜稿已经“胖”了好几倍了。

  比如跑酷中常见的手撑阳台纵身跃出的镜头,《暴力街区》两个镜头就可以搞定了,一个阳台内一个阳台外,中间断那一下用来上防护。

  而《第十三层楼》两个镜头就不够,因为演员在空中的时候有一个虚空借力的步骤,视觉上是演员从1楼跳下,虚空13层搭一下,然后转向跳进隔壁的22楼。

  这个过程中,1楼跑到阳台是实拍,从跳出、搭一下再跳入,这个过程在棚内搭景,最后22楼开始的追逐再转为实拍。

  加上是二人追逐,两人的路线还存在不重合的地方,这就进一步放大了镜头数。

  这还只是两个武行担负的追逐部分,男主角潘月明也有一段“小试身手”,此外还有若干群演出任气氛组负责给反应,整个段落拍起来繁琐至极。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