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一鸣乐了,他反问道,“你自己觉得呢?你们几个都说说。”

  李明亮第一个回答,“我觉得自己找到点感觉了,受训时只觉得累,但每天解散之后体会明显,去打个饭也要三人成列两人成行,都成条件反射了。”

  付廷接口道,“没错,晚上看完新闻30分开班会,讲学习谈体会,刚开始有点别扭,但习惯了之后很充实,确实跟寝室卧谈瞎扯淡不一样。”

  帝都电影学院的杨佐学则说,“他俩运气好,跟段老师他们一个寝,我和李洋、王旭晨跟几个老兵一个寝,那呼噜打得地动山摇,我们所有的精力都用来插空补觉了。”

  魔都戏剧学院大三的王旭晨连连点头,“没错,回回中午的小班会我都要打瞌睡,班副批评我好几次,可我忍不住啊。”

  陈一鸣开玩笑逗他,“你得往好了想嘛,回头实拍时,伱们仨站那里离拉歪斜的,特效妆都省了。”

  刘东君的正牌表哥于瀚文问道,“导演,啥时候给我们来点荤的,训了一个月还没摸过枪呢,比我去年的大学军训还素。”

  显然小于的话引发了在场学生众的共鸣,一帮小年轻齐齐点头附和。

  少年不识愁滋味啊!

  回头让你们射到吐!

  老油子们都尝过滋味,除了张宇张悍匪依旧面不改色,其他人脸上都流露出少许同情,特别是毛豆,已经是普度众生的慈悲表情了。

  正说话间,大壮、小美和魔影厂的几个幕后也出来溜达。

  陈一鸣遥遥冲着小美喊了一句,“那800支道具枪运过来没?”

  小美迈着鸭子步跑过来,点头回答,“到了到了,都在后头仓库里堆着呢。”

  陈一鸣吩咐,“李明亮你带几个同学跟着小娜姐,去拎几捆枪过来。”

  十几个学生脸上眼里全都泛着光,男孩子嘛,谁能不喜欢哒哒哒呢。

  很快4捆20支道具枪就被抱了过来,学生兵一人抄起一支就开始摆弄。

  陈一鸣之前检查过样枪,做工还是比较考究的,蒙住网上的键政军迷不成问题。

  真心讲究的话,其实应该学习30年前的《解放》,拿历史上的真家伙出来拍。

  不过以华国当下的神剧产业,道具枪做得比留存到现在的真三八大盖更像真三八大盖,《1951》这部片子的重点也不在枪战上,因此道具枪完全够用了。

  那边学生们已经耍开了,模仿阅兵踢正步的,背着步枪演哨兵的,双手持枪练刺杀的,那叫一个群魔乱舞。

  陈一鸣叫停了学生们,抄起一支枪递给身旁揣手看热闹的段一宁。

  “老段,来给他们演示一下,84年阅兵式上的不怒自威。”

  段一宁并不推脱,接过步枪背在肩上。

  他知道陈一鸣不止是在启发学生,也是借此掂量他和老石等人受训的效果。

  众人散开以段一宁为圆心围成一个半弧形,止步息声看他的表演。

  只见段一宁低着头,步枪背在右肩上,像哨兵巡逻一样落地无声地来回走。

  5米一个折返,他连续走了4次。

  到第五次转回来,他突然迈开大步。

  第一步迈出,右臂搭着肩膀上的枪带一拽一顺,把步枪从肩后荡到身前。

  第二步迈出,左手“啪”地一声合上去,拍在枪托上发出清冽的脆响。

  第三步迈出,他猛地抬起头睁大眼睛,然后头颈一侧看向围观众人的头顶。

  学生兵被震得有的掩嘴有的倒退有的惊呼,陈一鸣都觉得自己的心脏被无形之中攥了一把。

  面无表情该怎样体现不怒自威?
  有人说通过调动面部肌肉,有人说通过聚焦眼神变化。

  那如果肌不动眼无焦呢?

  大概就是眼前的段一宁了,没有面部抽搐,也没有凌厉眼神,但那双眸子非常直观地传递过来一个信号。

  起开!蝼蚁!
  他的脸明明是略微向上仰视的,但偏偏给人一种居高临下的俯视感,而且是那种苍鹰搏兔的俯视。

  弄死你,与你无关。

  而当他的步伐从齐步转为正步之后,卡卡卡地行进声神奇地淡化了那种漠然,俯视则同步转化为威严,令人在目不转睛注视他的时候,忍不住想要微微眯起眼。

  就像是盯着头顶的太阳。

  等段一宁演完收功,连跟他惯熟的石磊都忍不住问道,“老段你啥时候练的这一手,以前没见识过啊,演了什么新戏我不知道?”

  段一宁打了个哈哈,“近期也走访了几位老前辈,私下里找了找感觉,纯属照猫画虎,人家是山虎,我这充其量也就是家猫。”

  陈一鸣同样惊为天人,他其实只想让段一宁模仿个形似而已,用来教育一下学生仔们,别以为手上有枪就是兵了。

  毕竟84阅兵式上的兵都是刚在火线上摸爬滚打过来的,演员再怎么追求体验生活,也不能真跑去中东打个工吧。

  老段无愧于戏疯子的外号,别管他用的是啥法子,不带妆纯即兴,给出来的东西已经有了五分神似。    他这一手瞬间镇住全场,学生兵们连拿枪都规矩了不少,安安分分地正背在背上。

  而石磊他们几个无不面露苦色,姓段的不讲武德,凭空高出好一大块,让他们怎么填补?

  还是最上进的李明亮率先提问,“段老师,你刚才到底是怎么演的,能指点一下我们吗?”

  老段倒是不藏私,当即回答道,“首先你得有生活,然后你得沉下去,接着反复不停地练,先在心里练,心里练熟了再对着镜子练,最好有人帮你录下来。”

  李明亮等一干学生听得一脸懵逼,说的都是啥玩意,拆开来每个字都明白,组合在一起完全听不懂。

  有什么生活?沉下去干嘛?反复练个啥?
  石磊横插一句说道,“算了算了,老段的路子你们千万别学,我学了一次差点儿没走火入魔。

  知道我们团里给他的外号是什么吗?戏妖!妖怪的妖!
  这人每部戏都能整出一套不一样的演法,太个人化了,不是你们该学的东西。”

  他对着学生说完之后,又看向陈一鸣,“陈导,实话实说,刚才老段那种八风不动而杀气四溢的状态,我这些天也试过,自问不大揣摩得来。

  我想问一下,这是通信参谋的特例,还是贯通全片的气质?”

  陈一鸣听得出石磊的潜台词,也明白张宇、张毅和毛豆肯定都很关注这个问题。

  表演虽然是一种经验主义导向的技艺,但既有理论已经总结出一些模板和套路,很多非主流的边缘角色,表演起来并不一定特别困难。

  演一个变态杀人犯,不需要演员真去杀个人碎个尸来体会犯人的心态。

  演一个潜在同性恋,也完全不必真的找个同性朋友谈一场恋爱。

  因为非主流、边缘两个定语,就意味着观众怀有更高的包容性和猎奇感,以及对目标角色更低的认知水平。

  演员表演的时候,只要抓住群体的一两个特质和侧面,结合自身特点改造和放大,就可以带给观众足够的刺激,留下深刻的印象。

  然而,这个定律并不是万用万灵的,也有覆盖不到的地方。

  最典型的就是士兵和警察。

  这是两个被国家授予了执法资格,可以合法剥夺他人生命的职业,他们做的虽然是“边缘”行为,但从内心到行动却都是“正义”的。

  在表演上,常态总是比变态更难演出彩,越是自然而然的东西,想要演得自然就越难。

  陈一鸣清楚地记得,前世看《121杀人大案》,那些真人出演的刑警们,带给他怎样的震撼。

  《重案六组》里的刑警和他们一比,全是警校学生,包括李成儒这个老戏骨在内。

  而沙场回归的老兵,属于常态中的“究极变态”,比刑警的塑造难度还要高。

  所以初次观看84阅兵式录像的人,其观感肯定不同于看战争电影。

  电影里的演员可能杀的更多更爽快,但番茄汁撒的再多,表情再面目狰狞,观众也知道那是演的。

  阅兵式上的士兵衣装整洁面无表情,其周身的血光照样穿透屏幕,一直投射到观众心里。

  当然士兵比警察难演只是理论上的,实操中由于战争片的视角往往要比警匪片更宏观,战争片文戏的拍摄难度反而要低于警匪片。

  原因就是观众对两种题材的容忍阈值不一样。

  战争片的文戏弱一点,角色刻画得模板化一些,顶多是从8分降到7分,只要武戏过关,总体依旧水准以上。

  商业电影,及格万岁,何必多耗心力多花钱呢。

  如今段一宁这个戏妖,用上自己的独门绝技,把老兵的杀意模仿出了七八成。

  所以石磊才会急不可耐地问陈一鸣,这是角色特质,还是电影调性。

  前者的话,只是陈一鸣给段一宁加戏份,给通信参谋加人设。

  后者的话,则要求几个老兵角色体现出某种基于真实战场的“写实”共性。

  相当于整部电影在刘东君的成长线之外,多出一条刻画士兵特质的副线,分散在分段陪伴刘东君行程的每个老兵身上。

  靠驻训、打枪之类的“行为艺术”肯定达不到目的,需要演员自身的充分感悟、建构和呈现。

  在陈一鸣凝神思考的时候,石磊和张毅、张宇和毛豆几个人反复交换眼神,数次想要开口,却还是把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今天的状况属于适逢其会,陈一鸣灵机一动,段一宁上房抽梯,两人完美联手把几个老兵架上了墙头。

  说自己演不出来显得太怂,让老段收着演则是怂上加怂,大家都是同代演员,谁开得了这个口?
  其实除了学生兵,操场上的几个主创都明白,段一宁的演法多少有些“画蛇添足”,真没啥必要。

  演好了,等于剧组做对一道卷外附加题,额外加10分。

  但是想要演到位,需要演员和幕后付出额外的辛苦和成本,稍有闪失就会破坏整部影片的连贯性,并拖累拍摄进度,不仅加分捞不着还要倒扣20分。

  风险大收益低,还不如让老段收一收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