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16日星期五,《1951》开机一个半月,制片表显示进度已经过半。

  剧组一大早出发来到天马山的东侧山坡,稍作准备之后立刻开始排练。

  这块区域已经由跟组工兵进行过一番整理,前几天路平带队又做了二次“修葺”,如今呈现在镜头里的,就是一块坑坑洼洼的月球表面。

  由于是烟雾环境拍摄,不存在穿帮的风险,现场也就没有搭建监棚,只临时竖起了几个简易化妆间。

  准备工作就绪之后,众人在高处站成一个大圈,所有的目光全都居高临下地集中在缓坡尽头的刘东君身上。

  一百多只眼睛盯得小刘同学哪哪都不自在,简直是手脚无处安放。

  之前一个半月,他一直是段一宁的背后灵,本色出演一个木讷的乡村少年。

  台词有师傅带着,走戏有师傅牵着,出错有师傅指着,不需要他自己多费心思。

  今天完全不一样了,因为段一宁被放了大假,这会儿已经在帝都家里陪老婆孩子了。

  老段肯定放心不下徒弟,不过陈一鸣不由分说直接把他赶走了。

  要的就是你不在!
  陈一鸣也没有亲自下场,而是选择站在一边旁观,现场指导木头演戏的,是伏瑞香和张维宁两个副导演。

  因为陈一鸣一时之间也拿不准这场戏具体应该如何呈现,摄影组讨论运镜时,他一言未发全权委托给了保罗。

  如果说在剧本创作阶段,陈一鸣对这场独角戏有过什么设计的话,那么基本都来自于原片《1917》。

  双人组一定要死掉一个,活下来的那个要有思想上的巨大转变,这一转变要有一个极端化的场景。

  先由外而内,再由内而外,电影所谓的意向与表达,不就是这样的过程吗?
  至于为什么一个要死一个,都活着行不行?
  陈一鸣也不知道,或者说那时的他根本就不在意,他只是个裁缝,又不是设计师,没必要想那么多。

  如今拍了小半年过后,他现在的想法与立项之初大相径庭,内心对这场戏的想象,已经从清晰渐渐变得混沌。

  恰如实拍的时候,木头周边能见度不足1米的绿色浓雾。

  就像林萧说的那样,进度过半之后,《1951》已经不是他所规划设计的那个想象空间,而是剧组所有人一起搭建构造出来的“真实世界”。

  陈一鸣已经没有创作剧本和分镜稿时的自信,认为自己能够给传令兵安排一个恰如其分的过程,进而恰到好处地解释他的转化与蜕变。

  或者说,比起他自己,陈一鸣更加信任演员与摄影的组合,这个组合才是《1951》真正的主角,哪怕这个主角的外在表现,只是一个17岁的未成年。

  端着小电视的祥瑞喊出“ACTION”,如同进攻时吹响冲锋号,未成年再不情愿,也只能硬着头皮开始表演。

  看得出来刘东君提前做过功课,也有可能老段提前给徒弟开过小灶,监视器里的木头,一举一动自有一套内在的表演逻辑。

  他先是抱头蜷缩在坡地一道土坎后面,良久过后恢复行动,先是摇晃脑袋,接着缓慢起身。

  开头这一段,很好地帮助观众代入了主角遭遇迫击炮急袭的场景。

  然后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不时被脚下的弹坑和浅壕绊倒,模拟出了浓雾之内摸索行进的艰难。

  再下来借助抓喉咙、剧烈地咳嗽等动作,向观众传达出烟雾有毒的信息。

  紧接着他开始挣扎自救,先拿出水壶,用壶口向下的动作告诉观众,水壶被打穿水已经漏光。

  无奈之下他只好拽下胳膊上扎着的毛巾,用尿水打湿蒙在脸上自救。

  尽管已经被蒙住了口鼻以下,遮蔽了大半张脸,刘东君依旧可以通过眨眼、眯眼、闭眼的三段式表演,暗示木头的眼睛已经被毒气灼伤。

  而在一系列表演的过程中,他始终在保持移动,节奏也保持得比较流畅。

  这一切都表明,小刘同学为了这场戏做了大量的准备,也经过了反复的练习。

  当然,刘东君的演绎并非无懈可击。

  第一遍排练过后,祥瑞就指出,表演的首要问题是木头演得“不够木头”,练得太多流畅过头了。

  祥瑞到底是南加大影视学院的科班生,讲起表演理论来头头是道。

  “木头,情绪代入要完整、连贯,你要代入的不止是这场戏,还包括上一场戏乃至整部影片。    想象一下,传令兵在突然遭遇炮火急袭,扑倒在土坎下的心境。

  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时速,又送别了一路扶持自己的导师和兄长,当时的你应该是何种心情?
  以为已经死里逃生,结果又被炮火覆盖,这种大起大落要如何呈现?
  同时不要忘记,全片的大背景下,伱是一个新兵,这次任务之前只搞过运输挖过战壕,其真实战场经验是零。

  几个前置条件叠加下来,你还觉得自己刚才的演绎符合逻辑吗?”

  刘东君被祥瑞说的哑口无言,因为祥瑞说的全都在理。

  他自己也知道,刚才并不是“木头”在表演,实际上是他本人在模仿老段的教学视频而已。

  如果老段在现场,一定会戳着小刘同学的额头慨叹“你可真是个木头”,他演示的是“秦参谋”勇闯毒气区,怎么可以原封不动地全盘照搬呢。

  掉头复位,马上开始第二遍排练。

  这场戏是制片表里最“素”的一场,全程只有一个演员、一主一助两个摄影师和一个录音师。因为不涉及任何器材和道具,因此排练间隔可以压缩得非常短。

  这也就意味着,给刘东君留出来的思考、总结时间也非常短,他需要更多地依靠自己对角色和剧情的想象,以及个人的本能。

  有句笑话叫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大致可以对应刘东君现在的内心世界。

  作为一个萌新门外汉,他的思考很多时候不仅无益甚至有害。

  老段离开前就给陈一鸣提过建议,既然凭借第一印象选定刘东君本色出演,那么就始终相信自己的直觉,让小刘同学“本色”到底。

  都本色演出了,就别再强调什么情绪代入或是内在驱动,一个新手能演好的角色,就只有他自己,陈一鸣这个导演要相信的,自然也只有刘东君本人。

  与其依靠逻辑,不如遵从本能。

  老段的话陈一鸣非常信服,因此这场戏的排练,全程旁观的陈一鸣只提了一个要求,场次之间不休息,一直演,演到刘东君演不动为止。

  第二遍排练很快开始,刘东君肉眼可见地放慢了速率,起码在外在观感上,有了点肉体与精神双重崩溃的味道。

  不过核心问题依旧没有解决,安排的意味还是很重,不符合一个土包子头一回遭遇毒气攻击的印象。

  这回换张维宁下场讲戏,他跟学院派的祥瑞是两个路子,因为一直跟群演打交道,所以老张是个“无药可救”的表现派,教给小刘同学的全是套路。

  “挨炸的时候不能蜷在那里一动不动,你是新兵啊,你得哆嗦起来!想象一下腊月天气早上醒来,下半截被筒子冰冰凉,你又不想出被窝的感觉。

  你说你小时候在东北农村住过,那天黑之后应该出去解过手吧?在烟雾里摸索着前进,就好比是不开灯出屋进院上茅房,你再回忆回忆,找找感觉。

  撒尿和泥的记忆没有,就地解决的情况总有吧?那时候你什么心情,是不是身体畅快内心焦虑?身体上憋不住,心理上怕被发现,想尽快结束又身不由己,你想想是不是这样?”

  第三遍排练很快开始。

  刘东君的悟性还是很强的,他在很短的时间里就把张维宁的灌输转化为具体的动作,在表演中体现出主观上的改变。

  比如土坎下的哆嗦,就很有《拯救大兵瑞恩》开场戏里,那个缩在“刺猬钢架”后面的清秀小哥的风采,哪怕没有露脸,也在整个身体上大写了一个“怕”字。

  模拟撒尿的时候,手里倒下去的水线没有第一时间对准地上的毛巾,而是哆哆嗦嗦地歪了一下,算是一个很有心机的小发挥。

  跟陈一鸣坐在一起的桑平和林萧,看到这里都不约而同地开口点赞,觉得小刘很有灵性。

  陈一鸣笑着吐槽,“您二位可真会说话,这个评价无异于赞美某位女士很有气质,属于夸无可夸的挽尊之举。”

  林萧当即反驳,“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你该对木头多一点信心,我觉得这孩子很有潜力。”

  陈一鸣扑哧一声笑出声来,“明白明白,差到地心可不就只剩下潜力了嘛。”

  桑平插口打断两人的相声,“小陈,这场戏你到底是个什么章程?就这么让小刘两眼一抹黑地一遍遍地练吗?”

  林萧趁此机会强势补刀,“桑老师说的对,一鸣你这个当导演的,要把自己的想法亮给演员啊,你要通过这场戏表达什么?现在这么稀里糊涂地整,不是溜傻小子玩儿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