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罗艾能够察觉到内心隐隐的怪异感,直觉告诉她陈一鸣的说法有不尽不实之处,但逻辑上偏偏又可以自圆其说。

  原本她以为今天要采访的是一个二十几岁的新锐导演,可如今对面这个说话滴水不漏的老油条,哪一点像个年轻人?

  之前准备的采访提纲已经全无用处,克罗艾决定就这样随性地聊下去,感觉其实也挺不错。

  对方以门外汉自居的低姿态真假且不论,起码他的观点确实是门外汉的视角,用在戛纳这个专家遍地的场合,莫名地自带一种反差萌。

  “陈,你刚才提到瞬时的冲动,所以你自认为是一个激情型的导演吗?”

  “某种意义上,是的,我提出用一镜到底的方式拍战争片的时候,我的朋友们都说我又在发疯。

  我现在还记得摄影指导桑平的灵魂三问,当时他指着剧本问我,长镜头下怎么渡河,怎么展现炮群,怎么表现狙击手,然后我就傻眼了。

  当然最终我还是把那些问题解决了,因为我理直气壮地对桑平说,这不正是你来到这里的最大意义吗?”

  克罗艾捧场地呵呵一笑,“伱让我也有了当导演的冲动。”

  陈一鸣眨了眨眼睛,“你该去试试,试过就知道,其实真的没有想象中那么难。”

  克罗艾换了一个话题,“我知道你试图营造一种一镜到底的氛围,但是这种连贯性在过河时飞机出现的那一刻被人为地割裂了。

  我承认这场戏的节奏依然流畅,但在飞机俯冲的那一镜,自主角双眼中的飞机倒影到他被按到水面以下,这个过渡是纯粹技术性的,有很多方式可以规避掉它。

  也就是说,这个破绽本来是可以不存在的,对此你是怎么考虑的?”

  陈一鸣也还了克罗艾一个“哇哦”,“女士您的观察力真是敏锐,确实如你所说,我在很多种隐蔽剪辑的方式中,选择了偏差值相对比较高的一种。

  这部电影的灵感来自于游戏,在我的想象中,它也的确是一个游戏,而且是一命通关的硬核模式。

  所以如果把导演的角色替换成游戏设计师,这种处理方式就很容易理解了。

  游戏里的关卡设计,讲求的是一种平衡的理念,既不能太简单,让玩家毫无乐趣,又不能太困难,让玩家总是挫败。

  与此同时,设计师还需要在游戏中留下一定的提示,告诉玩家某个地方需要你开动脑筋。提示同样要讲求平衡,既不能太多太突兀,也不能太少太隐蔽。

  这是属于设计师与玩家之间的默契,无需明示心照不宣。

  我希望与观众也能够达成类似的默契,也可以说是一个邀请。

  在飞机戏这里,我给出了一镜到底并非一镜的提示,意识到这个提示的观众也许会想参与进来,玩一场大家来找茬的游戏。

  至于没有意识到提示存在的观众,这一镜依旧是一个流畅的整体,并不妨碍他们正常看下去。”

  陈一鸣应付记者的随性口胡,与此刻正在放映的影厅中,却真的与很多观众达成了他口中玩家与设计师之间的“默契”。

  与陈一鸣同处影节宫的波拉克,比克罗艾更早一步接收到陈一鸣的提示,对此他的评价唯有一个词,“轻佻”。

  波拉克甚至有些智商受辱的薄怒,他觉得这个处理太过商业化,效果上招致的恶感,仅次于电影开头伪装公司LOGO的那个一眼假的松鼠。

  为了炫技和商业考量,不惜破坏电影的整体艺术性,这不是一部戛纳主竞赛单元参赛电影应该有的举动,想博眼球完全可以去展映单元。

  因此,波拉克在笔记本上给导演陈一鸣狠狠地记了一笔差评。

  米图的观感与波拉克类似,只是反应稍迟。

  不过她只是略感突兀,甚至突兀感都没有过脑子,就在神经传导中光速消散了。

  因为她已经为随后的一幕所吸引,木小林与秦志亮隔着水体的情感拉扯,男人间的羁绊喷薄而出,勾得她简直是目不转睛。

  秦志亮命令木小林加速前进,而他却往回折返,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

  给出的理由冷酷而理智,既然时间上已经来不及避开下一次通场,那就尽可能地散开,不能让油挑子一次俯冲扫到两个人。

  “木头,你过得越快,离对岸越近,我的位置就越是远离河道中央,活下来的几率就越高。

  你没有抛弃我,你背着我的命!”

  天上的飞机第二次俯冲下来,并列机枪的射迹在水中留下两道绵密的水花。

  秦志亮看准时机一个猛子扎向河底,飞机在他头顶呼啸而过,在河面卷起两道更高的水墙。

  木小林呆滞在原地,紧紧盯着秦志亮消失的位置,十秒过后,他开始掉头往回冲。

  米图屏住了呼吸,就好像生怕自己的呼气会干扰到大荧幕上两人距离的拉近。    背景音里喷气机的轰鸣声再次放大,她知道那预示着第三次俯冲扫射。

  秦志亮终于从水里冒出头来,他看着身前的木小林气急败坏地喊道,“谁让你回来的,为什么不服从命令?”

  木小林脸上先是咧嘴露牙的大大惊喜,很快又化为犯错的羞窘,他第一时间就要再次掉头往对岸冲。

  然而他刚刚转过身,却一下子怔楞在原地,看着远处重新回复了脸上固有的呆滞。

  “通通通”,两人出发的589高地半山腰,茂密的草丛中突然打出连串的机关炮弹,像火鞭一样扫向进入俯冲航道的油挑子,逼迫其提前结束俯冲紧急拉升。

  曳光弹的炮弹轨迹在半空中连成一条弧形的线,追着拉升的油挑子越打越高。

  木小林再一次进入惊喜态,对秦志亮喊道,“秦哥,肯定是张连长的机关炮。”

  秦志亮的脸上却丝毫没有绝处逢生的惊喜,叹了口气平淡说道,“别看了,加快速度过河。”

  “哎!”,虽然已经转过身去,但木小林语气里的喜悦,仿佛能透过荧幕扩散到放映厅里。

  紧张的片段过去,电影再次进入舒缓的行军节奏,米图有了余暇来仔细回味刚才那场河道里的二人戏。

  这时候身边的群友突然凑过来,低声在她耳边说道,“这一对好好磕,天然攻与傲娇受,全都在我的萌点上,现在我简直文思如尿崩。”

  米图的美好回味瞬间崩坏,偏偏她还不得不承认,朋友的总结不能说对号入座,只能算不差毫厘。

  腐女看人基,诚不我欺。

  米图嫌弃地把群友从身边推开,后者说的话却留在了她的脑子里,余音绕梁一般挥之不去。

  再看大荧幕上的木秦二人,她内心居然也有了一丝异样的味道。

  救命啊!
  要说在这场飞机戏上,与陈一鸣跨越遥远的距离达成“心灵共鸣”的,还得是游戏宅男李唯一。

  从传令二人组过河开始,李唯一就从中找到了他最熟悉的“RPG游戏”的节奏。

  一言以蔽之,就是跟陈一鸣对上点儿了。

  游戏阅历丰富的老玩家,普遍都有类似的“敏感”,玩儿到哪里该出怪了,精英还是BOSS,基本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随后背景音里的轰鸣声,让李唯一收获了一种“先知”的快乐。

  飞机俯冲而下,李唯一差点儿笑出声来,这改装还能更浮皮潦草一点吗,K-18拔掉天线冒充油挑子,岂能逃过他这个军宅的眼睛。

  更何况两个副油箱根本就没在翼尖上,搁游戏里这么搞,制作组怕不是要被喷出翔来。

  可惜的是,他不能与别人分享找茬的快乐,只能默默憋在心里独自吐槽。

  另外一个沉迷于找茬游戏的,则是彻底放松下来的李玉成。

  当了大半辈子的兵,从建国后到千年前,他熟知我军所有的陆军武器,不仅看过摸过,而且还上手试过。

  无需怀疑,陈一鸣用在剧中的所有武器道具,李玉成全能挑出毛病来,即便是片中一闪而过的边角镜头。

  从三八式步枪、弹匣包、手榴弹、干粮袋,到歪脖子机枪、MP28冲锋枪,以及段一宁背着的黄油枪。

  护士姐姐更加奇怪了,明明是挺紧张的一场戏,飞机俯冲下来亮出狰狞的鲨鱼嘴,她的心简直是悬吊起。

  怎么李老还笑出来了呢,她不觉得这场戏哪里好笑。

  不过她又一想,笑着看总比绷着看要好,起码不会有过度激动的风险。

  陈一鸣当然不会知道观众们的纷杂感受,一部电影拍出来之后,就像一本小说定稿了一样,与创作者本身已经完全没有关系了。

  这也正是陈一鸣回答克罗艾问题时的未尽之意,电影终究是拍给观众看的,而绝大多数观众并不具备专业人士的知识与视角,他们看电影单纯只是为了娱乐放松而已。

  一部火线上的战争电影,不正面驳火已经是在挑战大众的观影预期,飞机大炮如果也是一笔略过,无异于对观众的贴脸嘲讽。

  因此即便知道会“得罪”波拉克这样的评委和影评人,陈一鸣也必须把特效堆上去,把视觉奇观整起来,不能让观众觉得三十大洋花贵了。

  这种话当然不能跟戛纳场刊的记者说,这个圈子都是搞艺术的,提钱多俗气?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