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恢复静谧的树林里,木小林在前,秦志亮在后,两人间隔3米的安全距离,沿着一条谷地一路向北。
护士姐姐长时间没有发现李老进入紧张状态,搁在扶手上的手一直是松弛的,因此她也逐渐把注意力更多地放在电影里。
静默前行的两人,明明毫无交流,打头的少年也不曾回头说话,但是两人合力组成的气场弥散开来,让护士能够清晰地感觉到二人内心的不平静。
年长参谋的坚定步伐,对比放大了少年新兵的微小动作,偶尔的踌躇,耸动的肩膀,摇晃的脑袋,都表明他内心确实有话想说,但都被他自己克制住了。
护士开始沉迷于观察那个犹豫的年轻背影,就是镜头和参谋不是很配合,屡屡在关键时刻摇开或是遮挡,让她的注视屡屡被打断。
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是一段将近3分钟的长镜头,没有对话,缺少动作,节奏单一,步伐一致,就是单纯地走路。
而她并未觉得沉闷,注意力也不曾分散。
这一段的运镜,凝聚了桑平三十年的功力,陈一鸣表示自己顶不住,保罗同样甘拜下风。
摄影师技艺再精湛,也要有东西可拍,镜头里要有重心,有对象,单一的空镜就是摇出花来,观众该走神儿还是走神儿。
摄影师不怕内容丰富变化剧烈,那样的镜头虽然运动轨迹复杂,但是创作空间也大,多拍几次总能挑出满意的部分,以此为核心不断优化改进,就是一场好戏。
最难拍的其实是内容单一且一成不变,如果一场戏要求演员不动不说话,全靠微表情带着观众入戏,哪个演员刚开始演都会懵圈。
如果把限定条件再升升格,改为只走路不说话的移动镜头,就该轮到摄影师头大了。
还是后来祥瑞偷偷告诉他,陈一鸣才知道,这场实拍时三遍收工的戏份,他们两对师徒私下里实景排练超过40遍。
桑平几乎把一路上所有的景物都考虑了进去,怎样让镜头运动符合逻辑,哪些微动作要放大,哪些微动作要遮挡,挡的时候挡多少、角度如何,简直是对照着素材几帧几帧地抠细节。
桑平的徒弟还问师傅,为什么对这个段落如此苛刻,明明只是一场过渡戏,要不是为了剧情逻辑不得不拉长,观众多半都注意不到。
桑平的回答是,摄影这行当,技术、器材、设备进步得越来越快,小陈搞出来的那些东西,他以前完全没想过。
他攒了半辈子的功夫,派得上用处的场合越来越少,现在还有哪个导演会拍这么素的戏呢。
下一次需要他使尽浑身解数的时候,可能他已经拍不动了,就当趁着还能动,好好过把瘾吧。
桑平如果知道此刻护士的观感,想必会十分欣慰,摄影师的最高境界,不就是炫技的同时,完全不干扰观众正常观影么?
让观众感觉不到存在感的摄影师,就是最好的摄影师。
就在护士姐姐开始逐渐察觉到时间流逝的时候,“啪啪啪”,爆豆般的枪声打破了长时间的沉寂,一成不变的节奏瞬间提速。
而忠于职守的护士,第一时间就注意到了身边李玉成的警觉,就像慵懒的豹子发现了猎物,马上进入到捕猎的战斗状态。
她侧头看向李老,发现他又是电影开场时看到司机下车的样子,双眼微眯、脸肌绷紧、手掌握拳,身体也不再是紧贴靠背的姿态,而是坐得板板直。
护士的心又提了起来,她再也无心观影,把自己的大半精神重新放回李老身上。
大荧幕上,趴在地上的两人正在匍匐前进,枪声沉寂之后,是“吭吭吭”的沉闷炮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沉。
两个主角仿佛也被沉闷的炮击声压制住了,趴得越来越低,这也让他们的移动显得更加笨拙。
就在护士觉得即将承受不住心口的重压时,主角终于停了下来,隐蔽地靠坐在一个小土包后面,打头的参谋偷偷探头观察。
下一刻,护士被坦克的狰狞炮口吓了一跳,影厅里的惊叹汇聚在一起动静不小,说明心神被震动的不止护士一个。
奇怪的是,她发现李老的身体又松弛了下来,拳头都松开了。
护士姐姐彻底被搞糊涂了,该放松的时候紧张,该紧张的时候放松,李政委怎么总是跟别人反着来的?
看着两个主角借助草丛的掩护,在坦克和机枪的眼皮子底下偷偷潜越,护士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虽然她也知道主角一定会成功,但还是不由自主地为两个主角的行动而紧张。
身边的李老已经把身体倒向椅背,虽然护士觉得按照之前的规律,李政委应该对炮管林立的壮观景象有所触动,可惜她又猜错了,李老安之若素,甚至嘴角还挂上了一丝微笑。
护士得以再次把目光聚焦到大荧幕上,电影开始到现在,她还是第一次心无挂念地欣赏两个主角的“神颜”。
视角好像从来没有这么近过,近到让她能够清楚地看到前景少年那稚嫩的喉结,随着逐渐加粗加重的喘息声,牵动着她的心一跳一跳。
这个视角看过去,两个主角都很帅哎。
特别是远一点的参谋,拧紧的剑眉和刀削的侧脸,刚好对上她的点儿。这个演员叫什么来着,怎么以前从来没有关注过。
“吭吭吭”,连成一片的炮火齐射,半空中炸开来的火焰风暴,在慢速镜头下呈现着极致的毁灭力量。
放映厅里惊呼声连成了一片,护士姐姐注意到自己前几排的不少观众都坐直了身子,交头接耳的声音不绝于耳。
“我靠,TMD好爽!”
“好家伙,这炮口风快赶上原子弹了,会劈叉的小型蘑菇云。”
“这是加了特技吧,现实开炮有这么大动静?”
“废话,只会比这大,不会比这小,你以为战争之神是开玩笑的?”
“就冲这个镜头,这片子我也得二刷,刚才光顾着数炮管了,全景都没看到。”
护士再次偏头看向李政委,还是那副八风不动的样子,显然对这个镜头毫不在意。
李政委这脑回路彻底让她搞不懂了,难不成他在离休之前见过比这更大的阵仗?
不过想想他的副师级别,倒是也说得通。
到底是妹子,护士本人对这个重炮齐鸣的场面只是稍许震撼,看过之后“哇”一声,也就过去了。
同为妹子,米图的感受与护士差不多,比起18个蘑菇云的视觉奇观,她对这段戏的运镜与构图更感兴趣。
前景是闷头爬行、汗水淋漓的主角,远景是烟尘蔽日、火焰横空的末世,她觉得自己在观赏一幅后现代主义的系列画作。
看近景,两个主角坚定爬行中的每一次定格,都是一幅值得反复咀嚼的浪漫图景。
看远景,炮火的每一次齐鸣,都会把弥散开来的烟尘再次劈开,如同毁灭魔王在传送门外勃发的怒火,对着逃离他的虫豸愤怒地咆哮。
米图不由得想到那位两面之识的“故交”,自己确实是因为陈一鸣这个名字,才会格外留意一部主旋律电影。
同时,她发动了诸多群友的力量,又搭上不少人情,得以抢到了第一场试映的电影票。
如今看来,“故交”没有让她失望,甚至远远超出了她最初的预期。
刚知道《1951》是一部战争片时,她其实是比较担心的。
从爱情小品一下子跳到战争大戏,这跨度已经不能叫升级了,应该叫上天。
他看起来那么年轻,能够驾驭把握得住吗?
现在她已经完全没有了担忧,只是刚才这场戏,就体现了主创的自信与不拘一格。
把常规战争片里高机位、大全景、多角度大肆渲染的火炮发射,只是当做演员运动的背景出现,显然是会被很多导演怒喷暴殄天物的。
她身前的两个小哥,就在抱怨炮击总是固定在一个很低的角度,拉到半空中不是更壮观吗?
米图并不恼怒,她的内心,一下子有了一丝优越和窃喜。
故交你知道吗,你精心构思的这幅末日油画,并不是每个人都有鉴赏的眼力。
曲高唯忧和寡,高山难觅知音。
伱的创作意图,我都感受到了,你大可不必忍受匠心孤独。
米图噙着微笑,极度放松地看着两个主角再次出发,隐入树林。
震耳欲聋的炮声渐不可闻,木小林再次开口时,嗓音干涩得如同锈蚀的风箱。
“秦哥,那些火炮,是不是打向天马山背后河岸的?”
“没错,两个炮营轮班,炮击日夜不停,我们经过的是其中一个,还有一个在另外的方向。”
木小林沉默下来,两人一前一后地继续向前。
秦志亮抬手看了看手表,又抬头看了看天色,剑眉拧起,面色冷峻。
好一会儿过后,木小林再次开口询问,“秦哥,你说那个阵地上的炮兵,知道他们发射的炮弹炸死了我们很多人吗?”
秦志亮反问,“他们当然知道,你干嘛问这个?”
木小林嗫嚅着回答,“不干嘛,就是心里不大舒服。”
秦志亮并没有追问,而是警惕地看着四周,时不时地抬手看表。
木小林隔了一会儿自己续道,“在运输团的时候,有一次高炮打下来一架飞机,我们都被动员起来进山搜飞行员,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敌人的样子。”
秦志亮脸上有些不耐烦,嘴唇动了动,但终究没有说什么。
木小林继续说道,“押着飞行员一进驻地,那个金毛大鼻子就被高炮团的一个连长带人给围了,说要毙了他血债血偿。
班长早就跟我说过,人民军队优待俘虏,那个连长只是推搡了飞行员几下,听说就被关了禁闭。
当时我觉得,高炮连长不应该违反纪律,但是我现在不这么想了,血债血偿,天经地义。”
秦志亮低喝道,“木小林!立正!”
木小林条件反射地站定,不知所措地转头看过来。
秦志亮继续低声训斥,“我说向后转了吗?蹲下!”
木小林懵懵地蹲下,秦志亮走过去蹲在他旁边,低声开口。
“我们是军人,不是杀手,还血债血偿?你们班长就是这么给你做正治教育的?
想想张连长,主动暴露机关炮,让阵地又挨了一轮燃烧弹。
他难道是为了给战友报仇?他是为了掩护我们渡河!”
秦志亮拍了拍木小林的肩膀,缓和了语气说道,“木头,我们来这里,是为了守护背后的家乡和亲人,不是为了杀敌立功,更不是为了报仇雪恨。
鲜血和牺牲,是守护的代价,是军人的职责。
不要去怨恨敌人,他们不值得,那样会蒙蔽你的眼睛。”
木小林直愣愣地点了点头,秦志亮长舒了一口气,站起身说道,“加速前进,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米图听了这段话之后,跟大荧幕上的木小林一样愣了一下。
此时此刻,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是一部主旋律电影,需要具有鲜明的态度和立场。
在此之前,电影一直在回避宣教或是灌输,哪怕米图知道在指挥所里出现过一个政委,他的台词也是非常克制与中性的。
直到面对木小林的“觉醒”,秦志亮化身政委,说了这样一番姑且可以算是意识形态的话。
只是参谋展示的这个态度,似乎也不是那么主旋律,至少跟她想象中的主旋律,不完全一致。
以她的电影记忆,过往华国取材自半岛战争的电影,从来没有传递过如此“人性化”的态度。
不要怨恨敌人,他们不值得!
米图深深为这句话所触动,因为其中蕴含着一种强大的精神自信。
坚信目标无可动摇,坚信胜利终将到来,坚信牺牲终有所得。
她不由得联想到关于半岛战争的那句经典口号,抗X援Y,保家卫国。
这一刻,她对这8个字有了新的认知,对那些终止于青葱年华的“最可爱的人”,也有了新的理解。
他们去那里,是为了守护身后的家乡与亲人。 不是为了杀敌立功,更不是为了报仇雪恨。
放映厅里,还在为之前的炮击而兴奋的细碎讨论声,已经完全消失。
两个主角起身出发,依旧是寂静无声的行军。
静谧的氛围好像是穿透了大荧幕,在放映厅内延伸、舒展,直到像一张透明的薄毯,把每一个观众都笼罩于内。
米图觉得这种氛围很舒适,她似乎能感受到,木小林那回复到轻盈的脚步,反映着他内心的何种心情。
明明还是一板一眼的行军,却让她有一种小兔子跳跃的灵动。
米图看着他一跳,一跳,跳出树林,跳出草丛,跳进一片土壤被新鲜翻起的凹坑。
下一刻,木小林头侧的胸墙上出现一个弹孔,溅起的土块砸在他的脸上。
与之同步的,是一声沉闷的枪响。
“卧倒!”秦志亮反应很快,自己矮身蹲下的同时,没忘记喝令木小林隐蔽。
两人惊魂未定的时候,一个戴着草圈披着伪装的身影从凹坑侧面的交通壕内闪出,身后是另外两个同样打扮的本方战士。
米图神色一震,经过相当长一段时间的二人转之后,终于有新角色登场了。
比起米图,李唯一更加振奋,因为他意识到,接下来将是期待已久的战斗场面。
观影至今,李唯一对这部电影评价颇高,创意够新颖,表演很给力,大场面也多,如果说真有美中不足的话,就是迟迟没有驳火。
打仗的片子不打仗,味道终归是有些怪怪的。
很明显,主角组遭遇了敌方狙击手,同时又幸运地遇到了己方侦查小组。
大荧幕上,秦志亮与侦查组长沟通情报,木小林与侦查队员交换信物,气氛那是相当的和谐美好。
李唯一却知道,这不过是大战前的宁静,没看组长在布置进攻战术了么,镜头外应该还有一个队员,已经潜伏到了进攻位置。
潜藏在他体内的军迷基因一下子被调动起来,李唯一观察着电影里的地形,对照着组长的战术布置,脑海里已经有了大概的人员位置图。
一人火力压制,一人绕侧牵制,一人抵近掷弹,组长则负责精确射击。
李唯一简直要被感动到热泪盈眶,终于有一部国产电影想到复现我军的“三三制”了。
不是人海冲锋,不是死打硬冲,而是有分工、有配合、讲战术,体现轻步兵巅峰的真正步兵进攻。
然而李唯一高兴得太早了,以往的战争片又不是没有战史顾问,难道他们不知道“三三制”?别的厂不知道可以,八一厂还能不知道?
不拍“三三制”的原因很简单,人员散得太开,画面太空不好看。
八一厂做不到的事情,陈一鸣也做不到,穿越在这方面带不来多少加成。
因此李唯一期待已久的战斗大戏,真打起来不过半分钟的事。
“嘟”,这是组长的哨音。
“哒哒哒”,这是火力手的压制冲锋枪。
“砰砰砰”,这是绕侧步枪手的牵制火力。
“砰”,这是组长的大八粒在击发。
“轰”,随后才是掷弹手扔出的手榴弹落地的爆炸声。
组长拎着步枪躬身跃出炮位,参谋扑上前趴在胸墙上,给观众带去了更宽阔的视角。
李唯一能够看到组长在土丘之间窜高伏地若隐若现,在他身前,掷弹手已经扑进了一个炮位,绕侧的侦查兵从另一个方向靠近,视野中看不到火力手的踪影。
就在这时,“砰”地一声枪响,绕侧侦查兵的身影消失不见。
李唯一心头一惊,紧接着又是一疼。
组长反应极快地挺身、扭腰、架枪、开火,一边极速清空弹夹,一边连声呼喊“亮子、亮子”。
“叮”,加兰德步枪的空弹夹弹出弹仓,得不到回应的组长毫不犹豫地招呼另外两名队员撤退。
跳回炮位的组长对参谋说道,“我不确定打没打死那个观察手,炮火急袭说来就来,咱们得马上撤退。
等下我们往东南方向撤,你俩等炮弹落地再出发,往南进树林,沿着山谷一直走就是天马山的东坡。
能跑多快跑多快,这片区域已经被标定,敌人炮火延伸的速度会非常快。
守天马山的都是好样的,你们一定要把他们带下来。”
3人侦查组飞速跑路,似乎是为了佐证组长判断的真实性,片刻之后,半空中就传来炮弹的嘶叫,成片落下的迫击炮弹带起大蓬的烟尘。
李唯一愕然发现,自己期待的战斗大戏,就这样结束了。
如同好莱坞西部片里的牛仔对决,枪响人倒,胜负立分。
敌我双方彼此互换了一条人命,最终还是火力更加凶狠的对手占据了上风。
原来前辈们就是在这样恶劣的态势下,打赢了那场战争吗?
主角二人按照侦查组长的提示,在炮击开始后出发。
参谋不时回头看向东南方向延伸的火线,以及越蹿越高的硝烟,提示着观众,侦查小组的危险境况。
组长又一次料中了敌人的反应,主角们的身后也开始落下零星的炮弹,参谋边跑边喊,“加快速度,这是校射。”
很快,两人身后腾起的硝烟就连成一片,爆炸声越来越密,驱动着烟尘越来越近。
李唯一之前还对这部电影的真实性击节赞叹,无时不在的炮击声,很好地还原了半岛战争中坚果堪称奢靡的火力配备。
此刻,他对这些却只感到厌恶。
仿佛是知道他的所思所想,就在两人即将离开草丛进入树林的时候,拖后的参谋突然一顿,定在原地不再动弹。
打头的木小林心无旁骛地一头扎进树林,再回头时才发现不对劲,当即冲出树林向参谋跑去。
从参谋定格开始,镜头就一改摇来晃去的画风,跟参谋一起一动不动,看着木小林的背影远去,再看着木小林转身折返。
作为资深军迷,李唯一立刻意识到了什么,随后参谋的喊话印证了他的猜想,尽管他并不愿意看到自己猜想成真。
“别靠近,别管我,转身跑,记住我们的任务。”
李唯一在心里呼喊着,镜头快摇啊,怎么不摇了,之前不是摇得挺欢实吗?
然而镜头并不理会李唯一的想法,它牢牢地固定在参谋的肩后,不给李唯一再看参谋一眼的机会。
只是用轻微的抖动告诉李唯一,炮弹正在一步步地接近。
远处的树林边缘,镜头遥遥对准木小林的身影。
他正在试图前进,又似乎被什么东西束缚了身体,迈出的右脚迟迟难以落地。
终于,它的右脚坚实地落定在地面,左脚跟上并拢立正,右手抬起敬礼定格。
前景的肩膀猛地挺直,镜像般地右手抬起敬礼定格。
镜头总算动了,却不是李唯一期望的运动轨迹,它从肩膀与手臂构成的三角区域穿出,飞速跃进到木小林的近景特写。
这是一张怎样痛苦到扭曲的脸啊。
看得出它的主人在极力保持着军容,然而面部肌肉却并不受主观意念的控制。
它们激烈地抽搐着、抖动着、挣扎着,抗拒着,最终还是彻底崩塌,被喷涌而出的眼泪和鼻涕尽数覆盖。
木小林闭上了眼睛,又猛地睁开,一个标准的向后转,再次冲进了树林。
镜头跟随着木小林的背影渐行渐远,终究还是没有如李唯一所愿地再摇回来。
戛纳影节宫,德彪西放映厅。
波拉克微笑摇头,在笔记本上记下,“留白的艺术,滑头的导演”。
他一直期待着看到第一主角的成长弧光,也猜想着第二主角会以何种方式落幕离场。
结果么,部分满足期待,部分体验愉悦,部分意犹未尽,部分啼笑皆非。
他注意到了陈一鸣一个极为个性化的特点,就是在平衡的观感之上,玩弄极端。
比如从电影开始到现在,从未出现过的对手。
比如一个接一个的道中人,都是猫一样的性格,绝不肯死于人前。
一次两次是偶然,一直的偶然自然就是必然。
显然这是导演刻意的设计,就像是顽皮的孩子,固执地要求家长陪他一直玩儿无聊的游戏。
只不过波拉克并不反感就是了。
因为第一主角的成长,符合波拉克的心理预期,并没有让他感到重复与乏味。
与普通观众不同,不管是众炮齐鸣的大场面,还是狙击手对决的战斗戏,波拉克的视线一直追随着居于镜头次要位置的木小林。
于是他收集到了足够的线索,并将之串联成线,描画出木小林成长的暗线轨迹。
因为亲眼目击重炮轰击的震撼场面,敌军炮兵的真实具象,终于与耳濡目染的牺牲画上等号,少年的心灵经历了第一次转变。
在被参谋当头棒喝之后,扭转报仇雪恨的狭隘思想,重新找回纯真的初心,恢复到雀跃的本性,这是第二次转变。
狙击战中刚刚结识的朋友,下一刻就面临死别,波拉克本以为这会是第三次转变。
然而他被导演耍了,剧情突然急转直下,危机纷至沓来,少年根本就来不及转变。
参谋踩上地雷光速谢幕,只留下一句话和一个军礼,朋友与导师先后离去,两次转变合二为一。
而第二主角的最期,波拉克按照戏剧理论早已认定是全片的重头戏,导演居然在这里直接留白了。
反常的是,波拉克仔细梳理内心的观感,发现自己并未抱有任何负面情绪,也就是说,参谋如此落幕,他完全能够接受。
所以他才会感觉意犹未尽和啼笑皆非,一般来说,公路片中的第二主角怎么谢幕,是一个非常关键的问题。
谁都知道第一主角的人物弧光需要催化剂,这只能由第二主角提供,如何让这个固定套路具有新意,十分考验导演的功力。
让波拉克没想到的是,陈一鸣在这个关键问题上耍了滑头,凭借一镜到底的任性资本,强拉硬拽地把视角从第二主角迁移至第一主角。
偏偏波拉克又不得不承认,这种处理方式从逻辑上是说得通的。
因为电影前半部分为这一刻做了大量的铺垫,比如参谋冷峻、少年木讷的性格塑造,比如对话简洁的整体风格,比如配角一以贯之的隐蔽下场。
现在少年已经具备了蜕变的基础,欠缺的是一个恰当的时机。
波拉克饶有兴致地看着大荧幕上茫然前行的少年背影,猜测着陈一鸣接下来又会如何“折磨”他。
这一段有点拖,本来想一口气写完,但是写到后半夜实在写不动了,明天写完。
拜谢书友支持!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