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平宁历史哲学家克罗齐有一句著名论断,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
克罗齐的本意,是指人们总是从现在的立场出发,以当前为参照来观察和认识历史。过去的历史之所以能引起人们的兴趣和关切,乃是因为它直接关系到人们现在的生活。
陈一鸣觉得,这句话同样适用于电影制作领域,特别是历史题材的电影。
只不过,电影由于其文学性和娱乐性,对“历史”的关注,要远远逊色于对“当代”的关切。
单就花木兰这个人物来说,早在1927年就有影视作品产出,八九十年里,有据可查的电影电视剧,早已突破两位数。
剧中的木兰形象,无不反映出制作时的时代特色与社会特征,荧幕上的外表是个古代人,诠释的内核却无一不是当代思想。
如果恪守历史细节,把故事背景设置为北魏时期,就会出现一个无法回避的问题,片中北魏鲜卑族与更北方柔然游牧部族的战争,当代华国观众看起来会很别扭。
如果是长篇电视剧,这种别扭可以被极大地消减,因为叙事节奏更慢,细节更多,铺垫更长。
而改到电影里,由于时长的限制,这种别扭不仅很难消减,还会被进一步放大。
观众为了对抗源于潜意识的别扭感,就只能放弃代入,把自己固定在第三方的上帝视角,看场面看故事看热闹。
观众无法沉浸,对于剧情片来说简直是末世灾难,这意味着演员的精心演绎都是冲着瞎子使劲,电影所蕴含的情绪价值将被破坏殆尽。
如果是视效大片,30大洋票钱里25块是卖特效,观众倒是不会对薄弱的剧情和干瘪的情感挑三拣四。
杯具的是,古装历史片并不遵循这一规律。
这类题材,观众嘴上说的是只图大场面,内心对剧情和情感的要求一点儿也不低。
因为这是华国历史,选择在大众领域消费它,就必然要付出对价。
此外还有一个隐患,就是电影涉及少民元素,无异于在危险的边缘疯狂试探,稍有不慎就会麻烦缠身。
这并不由电影主创的意志所左右,就好像被铁杆粉丝裹挟着与世界为敌的“偶像哥哥”,当一个现象级的议题出现时,其声量与外延的膨胀总是会出人意料。
陈一鸣想得头皮发麻,决定暂时跳过这个形而上的问题,换个更细节更具体的问题思考。
他一边默诵原诗,一边在脑海中想象。
不闻机杼声,这个机杼,大概是个什么样子?
西市买鞍鞯,这里的鞍鞯,应该就是马鞍吧。南北朝的时候马鞍啥长相?软的硬的,低的高的,有没有马镫,有的话,是一个还是两个?
买马买鞍买辔买鞭,其他的装备似乎一句没提啊,木兰应该用什么兵器,刀、剑还是枪,要背弓挎箭吗?
这么多种装备,还全都是买的,说明木兰家里并不常备,如果不经训练全都会用,那木兰究竟是织女还是打女啊,跟诗里的初印象好像八竿子打不着。
这么一看,迪士尼动画片里,木兰出场时的人设是个调皮捣蛋的假小子,还真是一个有逻辑的改编。
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看来当时的军士是穿铁甲的。
策勋十二转,赏赐百千强,勋官制度似乎是唐朝的,出现在南北朝的乐府民歌里,有穿越之嫌啊。
不过他再一想,乐府诗流传下来之后,历代文人墨客多有润改,也许现在的木兰辞,是唐朝人修改过的版本。
说到可汗,唐太宗李世民,不也是“天可汗”么,没毛病。
就是这个策勋十二转,想细了实在是不合理。
要知道,十二转已经是名为上柱国的最高一级封赏,此等勋赏,实在难以想象会授予一个连续十二年领兵在外的平民武将。
这跟当代军队里的7级技术士官可不一样,古代勋官直接与兵权挂钩,参照先秦两汉,上柱国唯有大胜还朝的领兵主帅才有可能领受,主帅以下的各级将校,是绝对无缘染指的。
所以这里只有一个合理解释,就是策勋十二转与前面两句诗里的天子、明堂一样,均为文学修辞。
也许木兰在军中曾有升迁,但一定不会是高级将领,多半是中下级军官。
这也能从末尾的火伴皆惊忙中看出来,同一拨人打了十二年仗,居然都没多少折损,可想而知战斗烈度并不很大。
而且一出征就是十二年,显然不是主动出击的战役行动,卫戍边疆的意味更浓重一些。
这样看来,花木兰其实属于边地戍卒,服役12年立下很多功劳,才会在回乡之前先去京城叙功。 最后,当窗理云鬓,对镜帖花黄,这又是个什么样子的妆容呢,很难想象啊。
陈一鸣把木兰辞反复捋了几遍,发现让自己头痛的问题更多了。
他所追求的史诗感不仅没能具象化,反倒被自己一通分析,变得更薄弱了。
说起古装大片的史诗感,其实并没有一个固定的套路或标准,不同的导演,自然有不同的呈现方式。
不过总而言之言而总之,大体路径总是一致的。
首先要选择一个波澜壮阔的时代大背景,主人公则是卷入其中的一个小人物,可以是史书中有记载的,也可以是完全虚构的。
这个小人物会在时代大背景之下,因为种种机缘巧合,成就一番不属于小人物的大成就。
然后,出于西式的人本理想,小人物要么以身为引息争止戈,要么急流勇退回归平凡,与之相对的,则是大人物们周而复始的争权夺利,把讽刺感和宿命感的余味拉满。
需要指出的是,历史古装大片其实是一个西式概念,别看华国从上世纪末开始,各种电影电视剧把古代史拍了个遍,但其实并没有走出自己的路子。
雷德利-斯科特拍《天国王朝》,会把主人公设定为小铁匠。
同样,彼得-杰克逊拍《指环王》,第一主角是既不懂武技也不通魔法的霍比特人弗罗多,而不是天选国王阿拉贡。
两个大导演都知道,有大有小,有对比有衬托,史诗感才有真实感。
舞台上如果全是大人物,观众将很难代入和共情,结果就是所有人物情感都飘在天上。
唯有小人物办大事,换个说法就是屌丝逆袭,才能让观众感觉到爽。
华国古装大片显然还没能把握住这个创作规律,或者说华国古代史官所秉持的英雄史观,让史书中的笔触聚焦于帝王将相,天生就不利于古代小人物的还原。
华国大导演们塑造古代人物,往往会倾向于更多地强调英雄的人性一面,也就是把大人物从高处拽下来,展现他贴近观众心理的史书不曾记载的另一面。
前世的《英雄》和《荆轲刺秦王》,都是这种处理方式。
《英雄》里,只有名满天下的刺客与孤家寡人的秦王,其他百姓、官员和士兵,都是背景墙上颜色不一的装饰品,浓墨重彩中的暗色和留白。
与此同时,国师又不甘心塑造脸谱化的象征符号,于是变着法子给几个人物赋予普通人的一面。
最终结果就是无处不在的拧巴,英雄并未因为少许人性变得平易近人,反倒更像是与普通人格格不入的神经病。
《荆轲刺秦王》就更加极端,诗人直接把主角秦王当成一个普通人来诠释,让李雪健顶着一脸褶子扮演一个原生家庭问题多多的缺爱孩子。
严格意义上,这已经谈不上古装大片了,而是穿着古代戏服的话剧《雷雨》。
两个大导演忘了,没有英雄的大时代,还能算是大时代吗?
而英雄之所以称其为英雄,不就是他们不随波逐流,能人所不能么?
何必专注于臆测乃至虚构英雄普通人的一面,为什么不干脆刻画一个英雄身边的普通人呢?
一张白纸才好作画,不是么?
陈一鸣对花木兰的最初设想,就是塑造一个大时代背景下的平民女将军。
然而仔细分析过木兰辞之后,他却得出这样一个结论,木兰只是一个戍卒,离家戍边十二年,到退伍也只是一个中下级军官,大战可能都没打几场,主业其实是巡哨站岗。
边疆卫士的人设其实也不是不能拍,不过放到古代拍的话,大概率会被观众怒喊退钱。
陈一鸣不得不绞尽脑汁,重新魔改人设,给木兰这个小人物添加一些不凡之处。
就像《指环王》里,弗罗多看似废柴,其实人家有一个好友遍三界的大冒险家爷爷,而这个爷爷,很早就看出了弗罗多的坚韧意志。
还有《天国王朝》中,导演开篇就给小铁匠安排了一个大骑士野爹,然后果断让爹领了便当,给小铁匠留下爵位和部属作为搅动风云的本钱。
这个设计不是两个导演内心有什么贵族思想或是血统论,而是单纯让故事逻辑合理,小人物想要在大时代里留下名字,本就需要奇遇和机缘。
调动观众情绪的关键,从来都不是悬崖下的武功秘籍,而是小人物主角成长变强的结果,电影由于时长限制,加速这个过程也算情有可原。
于是陈一鸣一通天马行空的分析,又给自己额外制造了一个难以解决的问题。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