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一鸣其实根本没注意到廖珊,他这人从来都不是一个细心的绅士。
他是认出了潘月明,之后才发现走在前头的短发矮冬瓜是下午在电梯里撞到自己的冒失鬼。
吴国皇帝孙休嘛,刚刚温习过《三国演义》的陈一鸣自然不会认错,导演对演员的辨识度,绝对无需怀疑。
哪怕眼前的男人早已没有了电视里的仙灵水嫩,反倒憔悴得像个颓废大叔。
潘廖二人都有些发楞,这就叫说曹操曹操到,谁能想到两人念叨了半天辰光的遥远对象,突然真神下凡出现在眼前呢。
陈一鸣觉得两人有些怪异,但这里显然不是站立静待的场合,堵在门口妨碍交通啊。
面对同行直接走人更不合适,陈一鸣看两人的装束挺运动的,于是没话找话道,“潘老师这是去江边散步吗,你散得舒服点,回见哈。”
说完陈一鸣转身就要撤退,实在是太尴尬了,自己果然不适合社交。
潘月明还在发傻,廖珊倒是反应很快,见陈一鸣要走,赶紧穿过闸机三步并作两步拦在前面。
廖珊热情的连珠炮让陈一鸣无言以对,甚至干脆就插不上话,自己刚从江边回来啊,又去?
可惜陈一鸣脸上的为难廖珊完全视而不见,开玩笑,如此天赐良机不抓住,廖某人十几年的娱乐圈就白混了。
“陈导,没想到你和老潘是邻居,这可真是太巧了。
廖珊在旁边忍得面容扭曲,为了掩饰只能低下头去。
陈一鸣听着既同情又尴尬,心说咱们的关系也就比陌生人强那么一丢丢,好像不适合聊这么私人的内容吧,就不能聊得白开水一点吗?
看脸色?抱歉,经纪人从来不懂这个,自己的脸皮都不要,何况是别人的。
而且潘月明的新闻陈一鸣也略有所闻,过去一段时间闹得很大,一对羡煞旁人的金童玉女搞得鸡毛鸭血,听说好像还搞出了官司。
陈一鸣当然把两人的小动作看在眼里,他倒不觉得自己被慢待了,两拨陌生人初次见面,没话说再正常不过了。
他尽力避开雷区,哼哈地接话道,“魔都这个季节确实适合居住,不冷不热,没风没雨。”
陈一鸣眼见走不脱,只好退而求其次,先一步从门口挪开,避到了一边的空地上。
面对问话潘月明总算是找到了开口的方向,他毫不避讳地答道,“帝都家里不方便住了,那里我看不得,我又不想住在父母家里,既让二老难过,又避不开骚扰。
可惜廖经纪高估了自家客户的心态,后者完全没有自己才是主角的清醒认识,被在桌下怼了几下狠的,依旧木呆呆地不开口。
廖珊亦步亦趋,潘月明跟上,三人不知不觉就走成了一坨,来到旁边的小花园里。
多亏潘月明站在闸机里挡住了自动门,否则就让陈一鸣跑掉了。
演员其实是一种技术性工种,镁光灯下放得开,不等于私下里就是社交达人,事实上很多演员不喜欢应酬,不拍戏就是宅男宅女。
于是陈一鸣再一次开口递话,“潘老师,真没想到咱们会成为邻居,确实是缘分。没记错的话,你是土生土长的帝都人吧,这次是来魔都探亲还是访友?”
否则两个公众人物被发现在小区里制造交通堵塞,说出去简直贻笑大方,找曝光也不是这么找的。
今天天气这么好,不如咱们一起去江边啊,同小区还在同一栋楼里住,难得的缘分呐。”
这个小区的房子是我早些年前买的,很少人知道,我在这里都住了小半年了。”
联想到从大壮那里听来的小道消息,陈一鸣不免对潘月明有些同情,老婆出轨还倒打一耙,大好前途十年辛苦一朝尽丧,这种事搁谁身上都很难走出来。
有了一個方便说话的地方,廖珊马上收敛了自己的社交光环,把潘月明顶到前面。
这里刚好有一张石桌三张石凳,陈一鸣当先坐下,廖珊扯着潘月明跟着落座。
夏天的魔都啊,适合居住?
潘月明仿佛没听见陈一鸣的废话,单刀直入地问道,“陈导,虽然我接下来的话会有考试作弊的嫌疑,但是我还是想问,《第十三层楼》,是你自编自导吗?”
陈一鸣一听,就知道对方有意向参加试镜,否则也不会扯到作弊上去。
说起来好像试镜之前联系导演,跟考试之前接触出题教师是一个性质,但其实两者完全不是一回事。
电影选角是一件非常主观的事情,能不能入选除了导演一言而决,还要受到资方、制片人、商业因素等等多番考量,其中演技不能不说不重要,但决不是最关键的因素。
在这个圈子谈不上什么瓜田李下,考到最高分并不等于一定被选上,提前被透了题也并不意味着能够心想事成。
所以陈一鸣并不觉得跟潘月明聊聊天就破坏了试镜公平,其人的“耿直”劲儿还让他挺欣赏,以他的眼光,看得出对方不是演的。
“没错,是我自编自导,潘老师有什么指教?” 潘月明有些茫然地说道,“陈导,你说,究竟是亲人的背离,让人一时看不清自己,还是因为一直就没有看清过自己,才导致了亲人的背离呢?”
陈一鸣一时无言,难怪打见面就觉得潘月明一副神思不属的样子,原来是自己的项目让他联想到自己身上了。
想到对方的经历,显然是枕边人的重击让他怀疑人生了,眼下估计还处于心理重建期呢。
既然如此,这个问题就不好草率回答了啊。
其实这个问题就不存在固定的先后关系,本就是互相影响互为因果的。
再说了,所谓的看清与看不清,也只是一时一地具体而言,找寻自我难道不是贯穿一生的永恒进行时吗?
在内心仔细组织好措辞,陈一鸣温声答道,“也许你并未看不清自己,只是没看清别人,毕竟身在此山中嘛。”
他还特意在后面加了一句,免得指向性太过明显让对方难堪。
“电影的主题确实是找寻自我,但这里面有一个潜在的前提,就是主人公不甘心稀里糊涂地活着,他愿意付出代价,甚至放弃已经拥有的一切,来寻找一个让心灵平静的答案。
而很多人是没有这种内驱性的,反正看清或是看不清,都是度此一生。”
潘月明并未被安慰到,他反问道,“陈导不会觉得主人公太过自以为是吗?也许他付出的代价不止是他自己拥有的,还有亲人、爱人、家人或者朋友的。
为了自己一个人的心灵平静,连累他人一起承受代价,难道不是一种自私之举么?”
陈一鸣坦诚地答道,“很遗憾,人的社会性决定了没人能无牵无挂地活着,总要与这样那样的东西扯上千丝万缕的联系,爱你的人会体谅你,怨伱的人也未必不同情你,这些本就是代价的一部分。”
潘月明垂头陷入了思索,小花园的角落里,再度陷入一阵安静。
只不过,跟最开始相顾无言的尴尬相比,现在的安静令陈一鸣感觉很惬意。
潘月明问的问题,跟电影有关也无关,但并非毫无价值,起码让陈一鸣得以联想到一些创作上的东西。
他之前一直站在男主角的立场上思考问题,毕竟原片就是男主视角。
而潘月明的话,让他想到男主角的那些身边人,那些选择各异的“外人”。
比如疯狂的女科学家,一直是作为幕后BOSS存在的,也是意识体心灵缺陷的始作俑者。
自己动手“做”一个十全十美的老公,真的是她的行为动机吗?
也许她的疯狂之举,同样是一种“找寻”的过程,只不过在她眼里,程序创造的意识体,即便能算是某种代价,也无关紧要而已。
而宅在虚拟世界不愿意脱离的现实人类,说是沉迷虚幻也有些过于武断笼统了,谁能说非主流的“自我认知”,就是错误的“自我认知”呢?
陈潘两人一个抬头一个低头,同时陷入到自己的世界里,全程旁听的廖珊不能淡定,搞什么啊,对坐参禅吗?
老潘到底在说些什么东西,套近乎啊,介绍履历啊,讲角色理解啊,这么难得的机会,你和陈导探讨人生哲学?
带不动!属实带不动!
陈一鸣也莫名其妙,说的云山雾罩的完全听不懂,不过导演就是这种奇怪的生物,见怪不怪了。
所以她现在应该开口说话吗?这样傻坐着显得我很憨批啊。
可是明明一派安静祥和的氛围,却莫名感觉到一股压迫感让她闭嘴是怎么回事?
廖珊已经忘了自己数羊数到了几,总算有人打破了这种令她不适的安静。
潘月明抬头说道,“陈导,你的一番话让我受益匪浅,真的非常感谢。
我会认真准备试镜,争取能在《第十三层楼》的剧组里再次与你见面,我很期待届时你对我的指导。”
陈一鸣微笑道,“指导不敢当,互相学习。
而且你不必谢我,你给到我的东西,只会比我给你的多。
不管未来是否有机会合作,《第十三层楼》都有你的一份帮助,如果你不介意,我希望能把你的名字加到特别鸣谢的行列里。”
潘月明挺身站起,身上陡然多了一股一往直前的气势,面容依旧憔悴,但两只眼睛亮得惊人。
他与随后起身的陈一鸣双手相握,然后正色道,“再次自我介绍,潘月明,一个演员。
我更愿意自己的名字出现在演员表里,而且在第一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