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关于《谈判专家》,陈一鸣还没跟段一宁通过气呢。

  短时间连拍两部商业片,陈一鸣并不保证段一宁一定会接。

  如果老段演完《非常嫌疑人》没兴趣接拍续集,他就启用B计划,引入变脸的邪道,只延续世界观,不延续演员。

  代入感方面自然有所逊色,但是单就电影本身来讲,还是能够讲得通的。

  因此对于田李二人的顾虑,陈一鸣并不担心。

  “你俩先别考虑演员,现在的重点是故事,如果由你们执导,这个本子打算怎么拍?”

  两人都知道眼下就进入考核了,因此都没有马上回答,而是各自低着头反反复复地翻阅文件夹。

  陈一鸣还是很公平的,资料都准备了两份。

  半个小时过去,那边4号棚拍完一场进入短暂的休息,这边李准先开口了。

  李准略带迟疑地说道,“一般来说,重大的人生转折,往往源于生活中的巨变,就男主角这样的硬汉来说,施加于亲人、朋友身上的厄运,比起施加于他本人,会具有更显著的功效。

  陈一鸣摇头道,“我没有倾向性,资料我给你们了,怎么操作是你们的事,再见面的时候,我只是评审委员会的一员,负责对你们的提案投票。”

  田黎听到这里也认真起来,确实,两人被正印导演的光环蒙蔽了双眼,以至于忽略了《谈判高手》与《非常嫌疑人》的差异。

  陈一鸣摊手笑道,“故事框架就是如此,填充细节不正是导演和编剧的工作么,怎么能想不通就不想了呢。”

  还在看资料的田黎抬头道,“无妨。”

  李准马上顺杆爬,舔着脸提问,“陈老师,整個故事大纲看下来,男主角给我的感觉,是一个意志坚定、自信甚至自负的人,这样一个人,会因为遭遇一次内部不公正的对待,就放弃一直以来的坚持,进而堕入阴影吗?

  更何况他还有一个幸福的家庭,不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单身汉。”

  他又看向田黎,后者察觉到视线也抬头看过来,陈一鸣继续说道,“你们两个并不是二选一的零和竞争关系,如果在准备阶段片面强调独立性的话,也可能出现两份提案都被毙掉的结果,勿谓言之不预哦。”

  策划《非常嫌疑人》的时候,陈一鸣还承担了一大半的编剧工作,在把项目交给王威之前,剧情脉络和人物各自的故事线就已经搭好了,他俩和王威所做的,主要是每个段落的内容填充,严格一点的话,应该叫台词编剧。

  所以如果让我来圆,我会选择牺牲他的妻子,当一个人没有什么可以失去时,更容易认清自己,也更可能依从本能行动。”

  陈一鸣乐了,“我考你还是你考我啊?行吧,只要小田不觉得不公平,你问好了。”

  只是大致翻阅资料,里头的人物线就多达七八条,李准和田黎不约而同地扪心自问,这么大的工程,只靠自己搞得定吗?
  他俩的脸皮还没厚到叫嚣不公平,跟陈一鸣抗议只让王威吃现成的。

  陈一鸣点头应道,“是啊,确实有点奇怪,所以如果故事就是这样演进的,你认为会是什么原因呢?”

  这就对了嘛,很多时候,彼此隔绝各干各的,并不会形成独立的想法,更大概率却是两个臭皮匠心有灵犀,然后“贡献”出大同小异同等平庸的提案。

  很快,两人就改变了相处模式,开始分享各自的想法并热烈讨论起来。

  李准很敏锐地察觉到了陈一鸣的言外之音,“陈老师,伱对《谈判高手》的定位,不止于商业片吗?”

  陈一鸣继续点头,“说的很好,符合好莱坞的一贯套路,如果是一部商业电影,圆到这一步也差不多够用了。”

  “陈老师,这个故事我有一个想不通的地方,能不能先听你讲讲。”

  《谈判高手》则不是这样,陈一鸣只圈出一块工地,标出了进口和出口,工地里头地基都还没打呢。

  不仅台词要编,人物动机和行动逻辑,也需要他们精心设计。

  李准无语,这不是又绕回来了,我就是想不通才问你的啊。

  毕竟水平相差不大的同行之间,你能想到的我也能想得到,并不存在智商上的碾压。

  独到而巧妙的创意和点子,更多是靠灵感的大量碰撞产生的,唯有充分的讨论和彻底的意见交换,才能暴露出人与人之间深层次的立场与坚持。

  到了那个时候,提案的差异化自然而然就形成了,不然艺术领域那么多伙伴与团体的解体是怎么来的?还不是深入之后道不同不相为谋么。

  走出影棚遛弯的王威、段一宁和于合伟也注意到了隔壁影棚角落里的三人组,见田李二人吵得热火朝天,好奇之下不由得走近了旁听。    没一会儿他们三个也来了兴趣,王威和老段更肆无忌惮,直接捞起摊在桌子上的文件夹就开始翻。

  见陈一鸣没说什么,于合伟就也凑上去一起看。

  几页纸翻一遍不需要多长时间,翻完之后三人却都不说话了,而是雕像一样不知道在听还是在看。

  田黎和李准正在争论的,正是刚才李准问陈一鸣的问题,怎样让男主角在结尾处的转变更合理。

  李准坚持认为应该“献祭”男主老婆,虽然俗了点儿但足够有效,观众也容易理解。

  有了老婆被牵连死亡在前,男主坦诚面对自己内心的冒险因子才顺理成章,观众也不会感到反感,否则不就是抛妻弃子了么?

  田黎则认为没必要处理得这么戏剧化,他更关注的,其实是这个故事框架内在的悲剧性。

  所谓悲剧,就是内生性的结构崩溃,也就是说,男主被陷害也好,男主老婆被“献祭”也罢,都只是偶发事件,悲剧的核心在于,具体的事件是偶然的,惨淡的命运却是必然的。

  艺术领域有一句名言,悲剧就是把美好的东西毁灭给人看,而这种毁灭的过程,越是命运注定,主角的挣扎越无用,悲剧感就越强。

  田黎问李准,是男主因为老婆死了进而黑化有美感,还是一切都发生的自然而然、危机也被男主努力解决、最后男主却依然无路可走,更能令观众有所回味呢?
  显而易见,第二种处理后劲儿更大,记忆更深刻,讨论度也更足。

  只能说陈一鸣颇具先见之明,两人这不就分道扬镳了么。

  李准的思考方式是再典型不过的商业化思维,要的就是观众在电影院里无需动脑子就能爽快地渡过一个半小时,然后在走出影院的过程中不会抱怨电影票钱白花了。

  田黎的思考方式则更加文艺范儿,他不在意观众在观影过程中会不会有误解和障碍,而更在乎自己的主题表达,同时他也相信观众能够认可并欣赏影片中的隐喻与暗示,进而从中收获愉悦感。

  谈不上谁对谁错,两种方式都有成功有失败,就《谈判高手》这种中等成本的剧情片而言,哪种方式都可以,风险和收益比差不了太多。

  王威听到这里也加入了讨论,“老田,老李,你们两个吵得没必要啊,这又不是什么原则性分歧,折中一下,让男主老婆的死,不是戏剧性的剧情杀,而是悲剧性的命中注定,不就两全其美了嘛!”

  田黎和李准像看智障一样看着王威,废话,谁不知道润物细无声更高级啊,问题是电影时长摆在那里,又不是电视剧可以拍个三五十集的。

  《谈判专家》是男一和男二的双雄戏,不是男主跟老婆的爱情片,在一个花瓶龙套身上费劲笔墨,不是本末倒置了吗?

  三个导演热烈争论的时候,段一宁凑到陈一鸣跟前,指着手上的文件夹问道,“一鸣,这本子的男二,就是我正在演的包打听吧?似曾相识得很呐。”

  陈一鸣爽快点头承认。

  老段砸吧着嘴点评道,“粗看之下没多大意思啊,你是想我接茬演么?”

  陈一鸣耸耸肩,“随你,你愿意演我求之不得,想要歇歇我也可以等你,没有兴趣的话我就换人或是改剧本。”

  段一宁跟不认识陈一鸣一样,装模作样地一边围着他绕圈一边啧啧有声,“你究竟是谁,你不是陈一鸣,陈一鸣才不会对我这么好。”

  不得不说老戏骨就是老戏骨,开玩笑都演得惊天动地的,那边吵架的三个导演以及专心看资料的于合伟都被吸引了全部注意力。

  陈一鸣不去搭理他,而是看向于合伟笑道,“于老师,看下来有什么感觉,还请指教。”

  于合伟跟陈一鸣不算熟,上次在曼谷吃饭都没说过几句话,这些天在影棚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两人也少有交流。

  他在戏外是个很内敛的人,不拍戏的时候,大多在演员休息区不声不响地坐着,跟摄影机中心那个狂放暴躁的警察形象,完全是两个极端。

  现在难得他自己个儿出了影棚,陈一鸣的提问多少有点儿没话找话的意味。

  见陈一鸣提问,其他几人也不再说话,都看向于合伟等他的“高见”。

  于合伟沉默半响之后说道,“我觉得结尾妻子提出离婚更符合逻辑。

  每个成功的男人背后,都有一个隐忍的女人,但女人的隐忍是有极限的,当这个女人不愿意继续隐忍的时候,男人才能真正意识到自己将失去什么。”

  他这一段话,把在场众人都给干沉默了。

  陈一鸣心里不由得暗叹,老于这话说的,里头故事有点儿多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