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胸而论,这场表白戏的前半段,刘东君演得还是挺不错的。
《1951》和《情书》两部电影的历练让他长进不少,如今演技已经不是刚入行时全靠本色演出支撑的境况了,把一个自尊心与自信心半点儿不缺的预备役舔狗塑造得很有味道。
不过进入后半段,安西西打出好人卡之后,刘东君的应对就差了一些。
倒不是没接住戏的问题,哪怕是自家“内人”,陈一鸣也说不出安西西“压戏”这种话,妹子根本就做不到。
她的表演只能说中规中矩,震惊与愧疚都有些浮于表面,肉眼可见地不达眼底。
不过演技这东西,需要具体情况具体分析,某个场景里媒体与影迷口中的“神演技”,其实背地里有着货真价实与阴差阳错的天壤之别。
安西西显而易见属于后者。
拿这场戏来说,把震惊与愧疚演得一眼真算是第一层境界,一眼假是第二层境界,似真实假则是第三层境界。
这场戏处于全片三分之一时长的关键节点,观影至此观众已经对女主有了一个初步印象,男主角虽然在表白时充满希冀,但观众旁观者清,内心对女主的拒绝有着充分的预期。
于是片场就陷入了重复劳动的节奏中,一遍一遍又一遍,寄希望于靠次数“堆”出一条效果还行的。
毕竟能当演员的无一不是俊男靓女,放出去都是感情世界里的赢家,很难将舔而不得又恋栈不去的癞皮劲儿演出来。
这样演符合剧本逻辑,也可以流畅地串联起后续两人从确定关系到最终分手的整条故事线,缺点是这么演女主不讨观众喜欢,男主越投入就越会反衬出女主的敷衍。
也有可能祥瑞对自己的分镜与构图格外执着,不愿意贸然改动以迁就演员。
再厉害一点的演员,就会更进一步试图呈现外表真内里假的第三层境界,让观众感受到女主的善意。
看来舔狗也不是那么好演的,生活中遍地都是其实是给影视制作出了个难题,观众就算自己不是舔狗,也多少都见过听过,演员呈现得稍微差了火候,就容易被一眼鉴定为假。
至于刘东君,大概率是被安西西的“好状态”给影响到了,加上他本人也确实是缺少表白被拒强颜欢笑的切身体验,刚才那一遍就明显演得短了。
有了这层善意打底,后续不管是改口答应还是最终拒绝,都占了一個“诚”字,不会让观众指责女主是一个骑驴找马的渣女。
被祥瑞连声称赞的安西西笑容尴尬满头问号,这也从侧面说明陈一鸣的判断没出错。
然而这样演综合效果却是最差的,因为过于直接与笃定,少了韵味和悬念。而且在后续第二个大转折两人迎来真正的分手时,还要再遭一轮反噬,令观众勾起女主角虚伪的回想。
陈一鸣更愿意相信,安西西是一门心思往第一层演,结果今天的好心情与本人孱弱的演技,让她没能把震惊与愧疚呈现到位。
演技在线的很容易演出第一层,展示女主角温柔善良的一面。
演技和悟性都在线的有能力演到第二层,只要读透剧本就该知道,此时女主角对男主角毫无想法,就是当普通同事看的,而女生不动情的时候,对男生很难有同情心。
祥瑞话里话外都在夸安西西演的呱呱叫,但陈一鸣很清楚,我们的女主角根本就是歪打正着。
从《夏至五百天》爱情教学片的定位出发,其实第二层才是应该被采用的演法,如果是陈一鸣主导这个片子,他大概率会要求安西西这样演。
在启发演员方面,只拍了两部电影的祥瑞招数不多,除了帮刘东君分析人物以外,既没能力示范,也想不到动用技术手段“加特效”。
清场之后拍第二遍,东子的表现好了一点,但离传神也还差得远。
不过祥瑞的选择显然是第三层,没看她正在指着安西西教育刘东君么。
刘东君的演法,给陈一鸣的感觉像是嘴硬男孩,对爱情“不够卑微”。
于是出来的整体效果就变成了惊喜与安慰,搭配妹子内心压抑不住的欢喜雀跃,取得了否定之否定的奇妙效果。
拍到中午,东子的状态已然一落千丈,西西的内心也乐不出来了,之前那层打底的喜剧因子已经荡然无存,眼瞅着就要滑入蓝色生死恋的氛围。
祥瑞无奈之下只能宣布停拍放饭,下午再继续。
开机以后怎么拍怎么不顺,让她也放弃了身为导演的矜持,中午直接蛮横地把安西西赶走,拉着陈一鸣到角落里私聊。 “一鸣,旁观者清,你觉得问题到底出在哪里?”
陈一鸣其实来之前就打定主意不多话,因为在这个组他只是占了个策划的边儿,连编剧都不是,本子是祥瑞自己一笔一划攒出来的,他作为监制更不应该在片场指手画脚。
《非常嫌疑人》他还是第一编剧呢,在曼谷他不也全程旁观么。
前世他自己做导演时,最深恶痛绝的就是那些心血来潮跑到剧组“探班”的监制、制片乃至投资人。
反正不管什么名头吧,都算是上头来人。
就跟交给领导审核的稿子,务必要故意留下几个显眼的错别字一样,想要过稿顺利就得给老板留出修改与提升的空间。
可惜这一招剧组学不来,而对拍摄指指点点又不需要门槛,结果就是每次上头来人“探班”,都要给陈一鸣制造一堆额外、无用且耗时的工作。
当年他自己深受其苦,如今转头成了监制,陈一鸣就一再告诫自己,不要在片场越俎代庖,既然导演是你选出来的,那么就要托之以信任,用人不疑嘛。
不过如果是导演主动求助,陈一鸣也不打算推脱,监制的工作范围内,本就有一层给拍摄兜底的职能。
“按照你的设想,《夏至五百天》跟《情书》最大的不同点是什么?”
陈一鸣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了回去。
祥瑞皱着眉头陷入沉思,她当然知道陈一鸣这么问不是在考她,又不是影评人写影评,就算她把所有的不同点一二三四悉数列举出来,也解决不了眼下的问题。
这是导演之间的对话,翻译一下,就是同一个导演的前后作,导演本人是怎么定义的。
越是作者型导演,这种前后延续并递进的特点就体现得越明显,祥瑞这两个本子虽然不算纯正的文艺片,但因为她本人都深度参与并主导剧本创作,说是作者型也不为过。
陈一鸣问祥瑞的,就是从《情书》到《夏至五百天》,她的创作初心有着怎样的变化,她到底想通过《夏至五百天》讲一个怎样的故事,相比《情书》在哪个层面有所继承和延续。
找到了两者之间的联系,就可以括定出关键的区别,进而找到拍摄不顺的症结。
难度不高的戏拍得如此举步维艰,显然不止是表演层面的原因。
良久之后,祥瑞抬起头神色不明地说道,“一鸣,看来问题主要出在我身上。”
陈一鸣笑道,“干嘛这么说,指导表演算不上导演的分内事,上午的戏东子也确实演得一般,你对他并不算苛求。”
祥瑞摇了摇头,“不是的,东子演的如何并不紧要,关键是我没有抓住重点。
《情书》是用一个暗恋的故事来描述青春中的错过,《夏至五百天》则是披着爱情的壳子来探讨成长中的错过,你当初早就有言在先,这不是一个爱情故事。”
陈一鸣眼睛一闪,抬手虚拍几下给祥瑞送上祝贺,“恭喜伏导,这么早就找到了自己的艺术关键词,错过,一个多么浪漫的主题啊。”
祥瑞却是面带苦涩,“可是这两个故事都是你讲给我的,一想到这一点,不知怎滴我就兴奋不起来了。”
陈一鸣笑道,“怎么你还有精神洁癖么?那些大导演也不都是剧作家啊,孙旺泉一直用别人的故事别人的本子,也没耽误他早早形成独特的艺术理念,然后在国内外大把撸奖啊?
高兴一点,跟大部分浑浑噩噩CASE BY CASE的导演比起来,你已经遥遥领先了。
故事虽然是我讲给伱的,但主题思想与起承转合却是完全由你赋予它的,同一个故事有无数种讲法,《夏至五百天》的讲法就是独属于你的。
你现在不该纠结于这些细枝末节,赶紧想办法让演员理解你的思路不是更重要吗?
东子那个憨憨还在硬着头皮尬演他心目中的舔狗呢,不是我看低他的演技,舔狗真不是他那么演的,何况你的男主角也不是一个真舔狗啊。”
祥瑞点了点头,“我明白你的意思,之前是我钻牛角尖了,我拍的应该是一段生活,一段现代城市里漂泊青年的生活,要比《情书》少一些梦幻,多一些不甘。”
“啪啪啪”,陈一鸣直接鼓掌鼓出声来,他不能不对祥瑞的敏感与直觉表达佩服,甚至艳羡,他自己是老天爷帮忙开了挂的,眼前这位才是全凭自身本事的真挂逼。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