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明的失误看上去是那么自然,是啊,影帝也是人,犯错总是难免。

  但陈一鸣知道,他刚才的NG多半是故意的。

  一个在片场从不犯错的人,是会给其他人带去极大压力的。

  尤其是作为对手戏搭档的刘浩然。

  于是,沈明在差不多应该犯错的时候,恰到好处地犯了错。

  对于沈师傅的苦心孤诣,陈一鸣当然要予以配合,于是他再次给了一个短暂停,让众人一次笑个够。

  沈明利用这段时间,把接下来这个转折性的同框镜头又给徒弟拆解了一遍,接着再现场排练两遍。

  陈一鸣猜测,沈明从艺以来,很可能从未像今天这样耐心过。

  在此之前,如果谁爆料说沈影帝在片场不仅没有因为搭档NG发火,还平心静气地领着对方走戏,那绝逼是假的不能再假的假新闻。

  第七遍拍摄,沈明依旧稳健地完成自己的大段独白,掌机助理准确地跟随沈明的视线把镜头摇向刘浩然,后者这一次的表现要提升不少,起码对应的情绪出来了。

  但是怎么说呢,按照陈一鸣的标准,还是不及格。

  陈一鸣再次喊咔,叫上沈明和刘浩然一起来到监棚,也不多话,只是把刚才的素材慢放一次。

  刘浩然虽然拍戏经验寥寥,但大一一年的学习和实践,让他多少建立了一定的镜头感和鉴赏力,人在场中不觉得,此刻跳出来重新审视,马上就发现了问题所在。

  他太用力了。

  不仅体现在找镜头时候的些许刻意,更重要的是,仓促之下表演逻辑出现了混乱。

  沈明的停顿和扭头,有一個稍纵即逝的间隔节奏,一方面是情绪的自然延续,另一方面是给摄影的摇镜一个缓冲。

  而刘浩然虽然初始在镜头外,但入镜的时候就要带上戏对上点儿,沈明停顿那一刻拉起注意力,扭头的时候就该把视线迎上来了。

  刚才那次拍摄,刘浩然在这里的处理慢了半拍,两人的视线没能第一时间对上。

  这导致镜头情绪出现了错位,给人的观感,就是在心理辅导员声情并茂地倾诉时,寻新却是心不在焉的状态。

  刘浩然显然察觉到了自己的失误,后续的表情变化显得有些急切,这突破了自然过渡的原则,于是整场戏的节奏都乱了套。

  一步错、步步错的典型示范。

  不过跟之前那几遍NG相比较,这一次只能算是技术性失误,已经有了质的进步。

  陈一鸣抬手看表,眼瞅着就11点了,他索性宣布收工放饭,下午再继续。

  剧务小哥很快就从大学城食堂拉来了盒饭,陈一鸣和沈明直接在监棚开吃,刘浩然捧着盒饭溜出了监棚,沈明瞟了一眼并未理会。

  陈一鸣挑着一筷子回锅肉笑道,“沈教授,你的便宜徒弟还是很怕你啊,难为你这次装得如此核善。”

  沈明被嘲了也不生气,反倒直接怼回来,“你小子倒是跟传闻中一模一样,我要是不插手,你是真敢放小刘拍上百八十遍的吧?果然导演有一个算一个都不当人!”

  陈一鸣呵呵一笑,“没办法,我既不会演戏,也不会教人演戏,只能你老人家能者多劳啦。”

  沈明拿筷子头点了点陈一鸣,一切尽在不言中。

  吃过中饭陈一鸣没有忙着开工,而是给了大伙儿1个钟头的午休时间,下午一点半才重启拍摄。

  一上午的“热身”算是趟对了路子,接下来只要一遍一遍地重复,总能“撞”上一次合适的。

  因此陈一鸣并不着急,在他的带动下,整个剧组也带着一股慢条斯理的气息,让作为场内焦点的刘浩然也少了三分浮躁。

  不紧不慢地拍到第十二条,刘浩然终于“贡献”了一次完美的演出,身位、表情、情绪都对上了点儿。

  在镜头怼脸加BUFF的情况下,跟同框侧颜的沈明打成了一个平手。

  沈明也得以久违地继续自己的表演,他把身体前倾靠近刘浩然,后者略显不适地低垂着头目视前方,回避沈明灼灼的视线。

  镜头适时推近,画面转换为头部大特写。

  后景实焦的刘浩然姿势凝固目光游移,很好地呈现出了内心不安定的状态,前景虚焦的沈明只露出侧脸,但配合他犀利的台词,已经足以让他刺破寻新貌似坚固的心理防线,直指其脆弱的内心世界。

  “看看你自己,聪敏?自信?笑话!在我面前的,不过是一个无耻狂妄、内心恐惧的孩子。

  你是一个天才,IQ惊人,这是毋庸置疑的,伱很好学,而且很会学,你的思想深度远超同龄人。

  可是那又如何,我比你多活了二十年,你只是扫了一眼我画的画,就觉得可以看穿我的心肝脾肺肾?

  你那通不负责任的评论,糟蹋了我的美好回忆!”

  “停!”

  沈明的发挥稳定而惊艳,没有浪费刘浩然难能可贵的好表演,一长段独白不出半点差错,顺畅推进至第二点剪辑点。

  陈一鸣双手虚拍走上前去,旁若无人地略过沈明,右手重重地落在刘浩然肩膀上。

  “浩然进步神速啊,跟你师傅对戏不落下风,继续加油争取把他毙了!”    小刘同学激动地说不出话来,脸涨得红红的,满满的惊喜与惶恐让他只能不断地点头哈腰。

  沈明斜了陈一鸣一眼没说话,给后者CPU小同志的举动送上内心的鄙夷。

  其实刚才这段戏,戏眼在前景糊了一半的沈明身上,刘浩然只要切镜那一刻情绪对头,后续保持住状态即可,实在谈不上难度。

  陈一鸣嘴里的不落下风云云,不过是心灵鸡汤罢了。

  但对于心弦紧绷的刘浩然来说,陈一鸣开机以来的第一次表扬显然非同小可,拍了大半天的疲惫仿佛在下一刻就不翼而飞了,再次开拍时肉眼可见的神采奕奕。

  年轻真好!

  休息片刻之后,演员就位,机位翻转,这次前景虚焦变成身体前倾撑着下巴的刘浩然,后景实焦给到再次转正身体的沈明。

  长椅的椅背在画框内构成一条对角大十字线,把前后景的两个大头恰到好处地分割开来。

  沈明继续独白,“我知道你是个孤儿,自有一套愤世嫉俗的理由,你觉得我没有经历过你的悲惨生活,自然也就不会认识你的全部。

  可是你自以为重要的那些东西,我根本不关心也不在意。你不能因为狄更斯写过一本《雾都孤儿》,就认为我能读懂你的一切。

  你知道吗,那本破书根本代表不了你的人生,《雾都孤儿》不行,《三毛流浪记》也是一样。”

  他转过头来,看向身边那个怔怔的青年,“你得敞开心胸给我聊聊你自己,告诉我你究竟是谁,说些让我感兴趣的东西,让我好奇、着迷并乐于靠近。

  可惜你给我的感觉并非如此,你不愿意这样做,甚至有些担惊受怕,似乎那样做你自己都会吓一跳。

  我说完了,轮到你了。”

  沈明稍作停顿,给掌机员留出虚实焦点切换的时机,随后起身离开长椅。

  陈一鸣站在掌机员身边,紧盯着取景器,画面的左半边,清晰精准地取到刘浩然的右半张侧脸。

  欲言又止,止言又欲,终归于沉寂。

  推机员无声地推动轨道车,让摄影机从侧面转向正对,陈一鸣人不动但视线转向长椅上的刘浩然,内心默默地低语。

  保持住。

  微微叹息过后,陈一鸣终究还是没有发话,直到副导演喊“停”。

  刘浩然这才如释重负地放松下来,烂泥一样委顿在椅子上,长时间维持一种看似松弛的状态,对他来说是一种沉重的负担。

  下一刻他又触电般地弹起,快走几步跟在沈明身后,向监棚走去。

  陈一鸣不声不响地回放视频,沈明左手撑着右臂,右手撑着下巴,盯着屏幕若有所思。

  刘浩然的视线在屏幕与自家师傅之间来回逡巡,屏住呼吸大气都不敢喘。

  画面定格良久,沈明才开口对陈一鸣道,“刚才这段,再来一遍?”

  陈一鸣微笑点头。

  刘浩然一脸惶恐,他不知道问题在谁身上,关键是,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

  沈明这次却没有对徒弟耳提面命,而是当先走出了监棚,陈一鸣也没管小朋友,自顾自去找副导演。

  复位、补妆,在刘浩然的忐忑之下,第十三遍拍摄开始。

  沈明机器人一样精准地完成独白,刘浩然竭尽全力补完最后的几秒面部定格。

  这次陈一鸣都没跟着进监棚,反正沈明也会操作回放,他索性直接放权了。

  五分钟之后,见沈明面无表情地回到场中,陈一鸣做个手势,继续第十四遍。

  至此刘浩然内心的惶恐已经完全压制不住,虽然他极力告诫自己要控制、控制、再控制,但虚实转换之后轮到他的部分时,面部表情多少还是带了出来。

  让他没想到的是,就在他万念俱灰地觉得自己又搞砸了一次拍摄时,耳边传来的却是陈一鸣的一声“停”。

  “浩然演的很好,保持住不要动,转机位!”

  摄影小哥儿们手脚麻利地拆解机器和轨道,把长椅周边的设备打扫干净,长椅背后远端的机位更是早已布置停当。

  场记对照着场景照片一一确认过画面细节之后,副导演一声令下,最后一个镜头开拍。

  静止的中远景将长椅上彷徨的背影纳入取景框,画面尽头则是看上去一望无际的人工湖,波光粼粼微微浮动的湖面,恰似少年此刻的心情。

  陈一鸣跟沈明肩并肩远远看着。

  “想不到影帝也会走捷径耍滑头。”

  “你还好意思说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