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一车先去晚宴会场点了个卯,随后早退回到酒店客房,搞了点啤酒花生米边吃边聊。

  罗潇显然没有把这次会面只当做是“认识一下”,他随身带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大包,坐下之后就打开往外掏东西。

  刚进面的时候,这位前面凸了个肚子,后面背了个口袋,形象惨不忍睹。

  如今包包现了原型,陈一鸣才知道罗潇是“有备而来”,掏出来的是一叠一叠的稿子,外观有新有旧,其中几叠都翻出了毛边。

  李准一脸无语,凑过去按住罗潇的手埋怨道,“你别往外掏啦,今天就是认识一下,陈导没空闲听你讲故事。”

  罗潇置若罔闻,胖手一划拉就把李准荡了开来,拎出卖相最好的一叠稿子在桌子上摊开,指着上面说道,“陈导,我给你讲讲整個本子的设定,这是一个末日求生的故事……”

  李准显然是拿自己这位老友无可奈何,有些尴尬地朝着陈一鸣陪笑,后者却并未留意到,因为他的注意力都在罗潇那里。

  陈一鸣对这种顶着异样若无其事的状态简直不要太熟悉,前世的他同样不止一次地这么干过。

  拉投资的时候就得不要脸,想要脸就别出来当导演。

  空口白话就让别人掏出真金白银支持你,凭什么?
  这也是他后来放弃电影梦想,扎根横城当工具人导演的原因,说服人掏钱的过程实在是太煎熬了。

  虽然不知道现在的罗潇是习惯成自然还是真的另有目的,但他愿意耐心听他讲完。

  罗潇把成摞的稿子一本接一本的讲完,估计他自己也知道现在这个场合不太合适,翻得很快讲得更快,即便如此也滔滔不绝地讲了大半个钟头。

  终于把最后一本阖上,他停下来开了一瓶矿泉水吨吨吨,视线却依旧持续地光顾陈一鸣,似乎是想通过后者的表情判断“推销”的成果。

  陈一鸣倒是没有在意,他松弛地坐在沙发上,垂着头翘着二郎腿思考着罗潇的故事。

  他设想的是一个“略显俗套”的灾难求生故事,只不过套了一个科幻的壳子。

  大抵上就是太阳母亲再一次犯病,朝着红巨星的宿命飞速狂奔,随着太阳的加速膨胀,原本享寿50亿年的地球危在旦夕。

  设定上虽然古早,但在科学层面确实能够自圆其说,现阶段的宇宙学并不十分精确,人类连核聚变的门槛都还没迈过去,自然也没办法精准地预测太阳内部的反应平衡。

  总之从设定上来说,罗潇的故事可以算作科幻,而不是瞎想。

  事实上他也确实给出了其中的科学推测,某叠稿件里罗列了一大堆的图、表和公式,据他说是委托天文和物理领域的教授专家模拟推算过的,连留给地球人“自救”的时间都精确到了某月某天。

  灾难的源头只是故事背景,陈一鸣更感兴趣的,是故事本身。

  罗潇在这里给出了人类命运的两种选择,也就是所谓的“火种”计划与“移山”计划。

  前者是西方人的应对策略,突击建造太空飞船,带着生物DNA样本和各领域精英到火星避难。

  后者是华国人的应对策略,发扬愚公移山的传统,把珠穆朗玛峰打造成一个自带动力的小行星,带着半数华国人一起去火星。

  这里为了自圆其说,罗潇给人类开了个小挂,那就是火星科考基地,那里已经建设的有模有样,不仅发展到了一定规模,而且具备自循环能力。

  当然火星篇已经是续集情节了,仅就罗潇正在张罗的《移山1》来说,逃生的目的地火星同样只是故事背景。

  《移山1》的主线剧情,就是确认灾难、逃生决策、意见对立、社会动荡直至计划确定的全过程,2个多小时的容量,大半时间在打嘴炮。

  思考至此,陈一鸣抬头看向罗潇,开口问道,“设想十分宏大,笔触过分写实,这个弯儿转得可是不小,你现在的这版剧本,特效数量很克制,是大幅做过减法的吧?”

  罗潇面带苦涩地点了点头,“陈导是行家,瞒不过您的慧眼”,他从半满的背包里翻翻找找,又掏出一个厚厚的文件夹。

  拿到桌子上翻到其中一页,上面用铅笔勾勒出简单的轮廓,远景是高耸入云的山峰,近景是两个扣着面罩蒙着头脸的人,看身形是一男一女。

  画风很漫画,寥寥几笔动感线,加上前景人物的姿态,就清晰交待了大地的震感。

  罗潇怅然道,“最早的故事情节聚焦于珠峰号发射的前一天,标准的公路片结构,但是预算一砍再砍,特效删了又删,结果还是拍不下来,我只能把剧本改成现在的样子。”

  显然,罗潇的本意还是想制作一部视觉优先的硬科幻电影,无奈囊中羞涩无米下炊,客观条件逼着他只能考虑替代方案,改走软科幻路线。

  陈一鸣拿过那个文件夹,翻到第一页从头开始看。    罗潇的动画本职搞的不错,分镜稿直接能当漫画来看,一整本翻下来就是一部末日求生漫画。

  原始剧本中,灾难来临下的各种冲突和命运同样退化为背景板,通过兄妹主角串联起来,宛如一轴清明上河图式的社会画卷。

  兄妹俩在短短一天的时间里经历了各色人等,有坦然看开的老人,有自暴自弃的青年,有无能狂怒的中年,有挣扎哀告的母亲,有冷酷理智的精英,有矢志不移的勇者……

  极端命运下的种种不一样的表现,反映了末日背景下剧烈冲突彼此对立的思想与观念,从这个角度看来,罗潇构思了一个颇有深度的科幻故事。

  穿插其间的,则是地球末日下的诸般灾难奇观,以及人类为了求生创造出来的种种工业奇迹,都说人逼急了什么事都做得出来,除了数学题。

  罗潇的本子则试图说明,把人逼急了,数学题也做得出来。

  绝境下的求生意志,让人类爆发出了超凡的创造力,罗潇给故事里的华国人开了大挂,短短几十年的“窗口期”,科技水平连连跳级,让神话版的移山计划最终成为可能。

  科技升级下的社会形态,也让兄妹俩“一日万里”的运动轨迹顺理成章起来,各种未来感十足的交通工具、通信设施、求生设备,让整个剧本的科幻色彩格外浓厚。

  这个本子,才称得上是一部科幻工业电影,阉割过的新版本,只能算是披着科幻皮的剧情片。

  陈一鸣饶有兴味地看向罗潇,“罗导,你的工作成果告诉我,你很自信,也很坚持,我相信你今天把这么多资料背过来,应该不是让我提意见的,我觉得就算我主动提了,伱多半也不会听。

  那么问题来了,你把这些讲给我听,是希望达成何种目的呢。先说好,铂爵的投资业务不归我管,我本人也从来不掺和影视投资事务,这方面帮不到你。”

  陈一鸣的话说完,罗潇还没表现出什么反应,打横陪坐的李准先急了。

  他连连朝罗潇使眼色,见对方无动于衷,干脆直接凑到那一大坨耳边低声道,“老罗你可别犯老毛病,陈导已经帮了大忙了,你那个想法真的不合适,提都不要提。”

  李准虽然降低了音量,但明摆着是说给两个人听的,不管能不能阻止罗潇的“冒昧之举”,都可以帮老友垫话暖场缓解尴尬。

  是个好捧哏!
  果然以罗潇的为人,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微小的机会,李准的劝阻好比两人的体型对比,螳臂当车而已。

  罗潇前倾身体眼神诚挚地说道,“陈导,你我之间素昧平生初次见面,你愿意花费宝贵的休息时间听我长篇大论地讲故事,那我就舔着脸默认你对这个项目感兴趣。

  既然是你情我愿双向奔赴,我也就不嫌冒昧直接提要求。

  我想邀请您担任《移山》项目的总策划和首席编剧,丑话说在前头,两个职位都是挂名,我坚持自己对项目的主导权。

  我能给出的筹码并不多,多了我说了也不算,除了合理水平的策划费与编剧费之外,我本人在项目里的固定分红和所有酬劳,也都将作为对你的补偿。

  我知道这些钱根本不足以让您搭上自己的声誉,给我这个新手导演做背书,但我只有这么多,倾我所有代表了我的诚意。

  坦白讲,我就是打算借您的虎威,凑够投资还《移山》以本来面目,她是我十几年的心血,我的宝贵闺女,我不舍得让她委委屈屈地出门子。”

  别的大忽悠都是越说越慷慨激昂,罗潇却是截然相反,越往下说底气越是不足,说到最后已经是喃喃自语,头也越垂越低,一副静候死刑判决的模样。

  明摆着,他自己完全没抱希望,把话讲完不过是尽人事而已。

  罗潇委顿在沙发里无声无息,陈一鸣似笑非笑地沉默不语,李准像是网球比赛的观众一样,左看看右瞅瞅,欲言又止止言又欲。

  最后还是他最沉不住气,期期艾艾地对陈一鸣说道,“陈导,你别听罗潇信口开河,他其实非常崇拜你,一直说你是华国当下排第一的剧作家。

  他巴不得你能给他提建议呢,你怎么说,他怎么改,妥妥的。老罗你说句话撒,你不是一直自诩为鸣门弟子的嘛?”

  李准终究还是希望老友的项目能够有转机,因此变着法子争取让陈一鸣答应下来。

  可惜他的努力不过是太监的焦急,正主无动于衷全无反应,仿佛已经彻底放弃了。

  过了半响,罗潇叹了口气站起身来,把摊在茶几上的稿件归拢在一起,把大包拉过来开始往里塞。

  “陈导,您已经帮我很多了,我不该得陇望蜀,十分抱歉……”

  陈一鸣打断了他的吟唱,“总策划和首席编剧我可不敢当,我的名头没那么值钱,给个顾问我当当就行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