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城县衙。

  崔万锦没有打瞌睡,而是早早地将傅氏送的褥子叠好,码在角落的草堆上。

  如不出意外,今日就该有个结果了。

  走马是他少年时的营生,积累了一些银钱,就开始辗转在关内关外做马匹生意。可这些生意再好,也只能是边角料。

  别看那些官吏喝酒时,万锦兄长,万锦弟短,心中其实还是轻贱的。

  这个世道,看不起商人。

  再后来,他买了好几批关外的好马,在马场里驯好了,再假他人之手卖进了宫。

  宫里的贵人们喜欢这种马,温顺听话,高大漂亮,又善跑跳。

  而这种马,只吃关外的木粟。“恰巧”整个芮国,只有他最多。这才使他一跃成为了京城首富。

  他也才有了机会娶到礼部侍郎的庶女,诞下独女礼礼。

  他觉得此生已经完满了。

  商人嘛,在所有人眼里都只有一个字,“奸”。

  礼礼带着人将账目做平了,又如何?
  账簿再干净,在他们看来也是脏的。更何况这查缗官是宣平侯的人。

  当初礼礼惹到宣平侯时,他就担心会有此事,原以为送些贵重的象牙,事情也就过了。

  十七公子动手要杀礼礼,礼礼将他揪出来,没有错。问题出在哪里呢。

  根源不在女儿,在自己。

  他若是个官,那些人也不会这么随意地摆弄自己。

  “崔万锦!”狱卒打开了牢门,“出来过堂。”

  崔万锦缓缓站起来。拖着脚镣去了堂前。

  堂外站着傅氏和崔礼礼,以及各家铺子的掌柜。

  “爹——”崔礼礼给了他一个安慰的笑容。

  崔万锦沉沉地点点头,跪在了堂下。

  查缗官坐在堂上,余知县坐在一旁。

  面前是几家铺子的账簿,查缗官拍拍账簿道:
  “崔万锦,这是你在樊城以及周边两县几个铺子上半年的账目,你可认?”

  这么晃一眼,认不认又能怎样?

  “虽看不清,但应该是草民铺子的账目。”

  “之前樊城初查,说你设小书契若干,以三十其一算,你匿缗约五万余两。”

  查缗官徐徐道来,“经吾等核实,并无大小书契之事。其中有一万三千一百五十两已有出处,可免于责罚。至于这剩下的三万九千余两缗钱,归以五十其一算,按芮国律,应笞一百,物货一半入官。”

  傅氏闻言,骤然察觉这之间的问题。抓住礼礼问道:“我们明明做平了账目,为何他们还说我们有近四万的缗钱?”

  崔礼礼按住傅氏的手,发觉娘正在轻轻地发抖,便用力握了握:“别急,看他们怎么说。”

  崔万锦没有说话,只静静听着。

  查缗官见他毫无反应,便道:“崔万锦,你可认罪?”

  崔万锦摇摇头:“不认。”

  “为何不认?”查缗官眼睛一眯。来此之前,包宗山包大人就说过,崔家这些人不好对付。他也做好了万全的准备的。    “原本是三十其一算,为何要改以五十其一算?”

  算缗。三十其一。交易三十两,抽一两缗钱。

  匿缗罪,是要将交易货物价值的一半罚缴入官库。四万两按五十倍算,则是两百万两。一半就是要缴纳一百万两进官库。

  查缗官胸有成竹地一笑:“芮国律,现银结账,三十其一,等价货物结账,五十其一。你们既然要改以马匹冲账,缗钱当然少了一些。你若老老实实缴纳了这部分的缗钱,又何至于有今日之罚没?”

  “不服!”崔万锦申辩道:“我虽然用马匹结算,可当时的马价便宜,现在马价贵。大人用现在的价格倒算缗钱,草民不服。”

  查缗官料到会有此一说,搬出法典来:“芮国律,算缗以当日价计。崔万锦,你该庆幸是本官是今日来给你算的这个价格,若再晚些,马价就更高了。”

  崔万锦没有话说了,颓败地坐在地上。

  查缗官得意地抓住最终的状纸:“崔万锦,你行商多年,应该知道缗钱乃是国计,不该冒此大不韪。匿缗乃重罪,好在再重也不过是些皮肉之苦,罚没的银钱,你再慢慢赚回来便是了。”

  堂下鸦雀无声。

  “本官念你已近不惑,这笞刑就减去二十,罚八十吧。你可认罪?”

  崔万锦垂头丧气地跪坐着,想了良久,才倾身伏地,准备认罪。

  “大人——”崔礼礼在堂外喊了一声,“民女有话要说。”

  “堂外何人?”查缗官侧身去问余知县。

  “她就是崔万锦之女,崔小娘子。”余知县看到她,手不自然地捏了捏袖子里的那封信。昨晚查缗官大人提过她,言辞之间,似乎也有折腾她的意图。

  “让她进来说话。”包大人提过她几次,这次若能找到她的错处,自然更好。

  崔礼礼仍旧是一副怯生生的表情,两只小手无处安放,只得抓着裙摆。

  她眨巴眨巴杏眼,撒娇一般:“大人——我爹他年纪大了,能不能不打?挨打可疼了。”

  崔万锦低声叱了她一句:“下去,公堂上哪有你说话的份?”

  “爹,大不了多给他们些银子罢了,干嘛要受这罪?”崔礼礼娇憨地跺跺脚。

  查缗,重头戏从来都不在堂上,也不在笞刑,而是在罚没银钱上。

  百万巨款,谁又拿得出现银,必然就要罚抄店铺,家产折价。说不定整个崔家都能折进去。

  这个道理,崔万锦很清楚,崔礼礼也很清楚。

  “下去!这里没你的事。”崔万锦皱着眉,声音极其严厉。

  崔礼礼再一跺脚,仍是不依,看向余知县,意有所指地道:“余知县难道不帮帮忙,求求情吗?”

  不提倒好,一提此事,余知县觉得机会来了。她想用银子拿捏自己,幸好他窥破先机,没有拆那封信!旋即从袖中取出那个信封,递给了算缗官。

  “这是?”查缗官捏捏信封,挺厚。

  “这崔万锦乃是礼部侍郎傅郢大人的女婿。前些日子,他们想要去狱中探望崔万锦,拿着傅大人的手书来。傅大人是下官恩师,自是要照拂一下。见一面也是情理之中。”

  查缗官点点头:“嗯。”

  “没过几日,这崔氏又来,将此信塞给下官,称是其外祖的手书。”

  崔礼礼一惊:“知县大人,您怎么没拆开啊?!”

  余知县见她神色慌张,觉得愈发稳妥:“下官看这信封之上的字迹并非恩师的亲笔字迹,不敢擅拆,故而留存至今。”

  查缗官轻蔑地一笑:“无妨,本官今日就做个见证,替你拆开这封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