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老头抬起头来,就看见崔礼礼嘿嘿一笑:“崔姑娘,别来无恙否?”

  崔礼礼伸出手腕晃了晃:“是否无恙,你得替我把把脉。”

  原本只是说笑。李大夫却一本正经地将枯黄的手指扣了上来。

  只切了一下脉,李大夫“嘶”了一声,眼眸一闪,指了指案上的小枕,示意她坐下来再细细把脉。

  春华看看拾叶,她不识得这李大夫,拾叶却记得他。

  去年在樊城,姑娘中了毒,就是找了这李大夫来诊治。后来从樊城逃离,艾米尔半路拦截。艾米尔被自己挑断了手筋脚筋,姑娘让李大夫生生给艾米尔缝合了起来。

  姑娘让他一同进京,他不愿意,留下了一些药。又收下一块玉环,说来京时要来见姑娘。

  这李大夫是有些奇怪,但医术了得。缝那手筋脚筋的手法也甚是娴熟。

  李大夫摸着花白的胡子,仔仔细细地替崔礼礼把了一下脉:“余毒倒是都清了。只是有些事还需节制,纵欲伤身啊。”

  什么欲?春华瞪大了眼睛:“你个蹩脚大夫,我们姑娘尚未出阁,怎能如此胡说!”

  拾叶听了更是脸色一黑,决定收回刚才那句“医术了得”的话,正要抽出剑来,崔礼礼却笑道:“李大夫,可是见我长胖了?最近我食欲很好。”

  李大夫恍然:“比起上次樊城,崔姑娘的确丰腴了些。食、食欲,一定要节制。”

  “的确,我最近挺爱吃酸黄瓜的。”崔礼礼不甚在意,轻飘飘地补了一句。

  “少吃,一定少吃,伤牙又伤身。”

  这话有点尴尬,谁真信呢。反正面子上是过了。

  李大夫干咳了两声,从尴尬中抽身出来,去里屋提了一壶热水来,给她泡了一盏药茶。

  茶香氤氲,给这冷清的医馆添了一抹温暖。

  “樊城一别,李大夫这几月过得可好?”

  李大夫抱着一篓子草药,一边分拣一边叹道:“乱。你们一走,樊城没了回春膏、哦,就是底耶散,很快那些人就疯了。开始还寻老夫去看病。这根本就不是病,老夫也治不好。”

  “我知底耶散使人疯魔,不知长期不吸食,可能脱瘾?”

  李大夫摆摆手:“少之又少。大部分人都熬不过,自残、自戕者数不胜数。”

  说到这,他眼睛又亮了亮,“老夫倒是因祸得福,缝了好几百号人,活的死的都有。若再遇到断了脚筋手筋的,老夫定能缝得又快又好。”

  芮国人讲究囫囵尸,哪里残破了,要补好了再下葬。

  除了刀剑骨伤需要就医,疡医多数时候也要负责给死人缝伤口。

  “李大夫回京又作何打算呢?京城可没有这么多让你缝的。”

  “老朽准备将这个丹溪堂收拾好了,做个营生。”

  “这丹溪堂实在清静,只怕你十天半个月的,都未必能有病人。”

  李大夫看着春华和拾叶,有些吞吞吐吐。

  拉着崔礼礼进了里屋,悄声道:“二公子说大将军恐有危险,特招老朽回京,下月是要随着大将军出征的。”

  “我也想到了。李大夫是疡医,去军中再合适不过。”崔礼礼点点头。

  “只是老朽刚回京,二公子又不在,有件事想请姑娘帮忙。”李大夫有些犹豫。

  “不妨直说。”

  “大将军军中大夫多年未曾出征,只怕难以应付大伤,若有这样的义庄,带着他们试试,想必是再好不过了。只是.”

  崔礼礼明白,尸首不好找。她心头一合计,倒有了个好主意。“我想到一处地方,可以让你这几日多练练手。但他未必能同意。我这就去寻他商议,若可行,我让拾叶来通知你。”

  李大夫自然是欢喜不已。

  “还有一事——”

  “何事?”    “请李大夫替我制一些避子药丸。”

  要的是药丸,不是汤药,说明家中不便熬制,说不定还要背着外面的丫头护卫。

  李大夫老脸一僵,点了点头,又叮嘱一句:“肾藏精,为封藏之本,不宜过度耗泄。有些事,细水长流比较好”

  “李大夫,人生苦短,还是要及时行乐啊。”崔礼礼笑着离开了丹溪堂。

  上了马车,拾叶问:“姑娘,去哪儿?”

  崔礼礼沉吟片刻。

  今日郭久的举动很显然是要替韦不琛掩盖,直使衙门自然是不便再去了。

  郭久说过韦不琛每日都会路过那个汤饼摊,上次三姑娘与韦不琛相见也是在那里,不如去那里等他,倒省了不少麻烦。

  待到了汤饼摊,没几个客人。崔礼礼带着春华和拾叶坐在铺子里候着。

  没多久,来了一个女子。

  穿着一身浅粉色的织锦襦裙,梳着一头堕马髻,浅施脂粉,带着几粒珍珠,显得人恬然又素净。

  她一进铺子就想要寻一个最方便张望的位置。不巧这位置被崔礼礼占了。

  她只得寻上一个偏一些的位置,也冲着路坐着。

  崔礼礼用余光看她,也没有点汤饼,抬着眼眸一直望着路口,显然是在等人。那女子似乎也注意到了崔礼礼,目光也不住地在她身上徘徊。

  “春华,去点三碗汤饼。”

  “姑娘要什么味的?酸汤,还是香油?还是肉的?”

  “我要吃肉。”崔礼礼很认真地点了菜。

  主仆三人唏哩呼噜地将热气腾腾的汤饼吃下肚,通身暖和,鼻头还冒出了一层薄汗。

  “吃饱了?”崔礼礼拿丝帕擦擦嘴,“咱们回家吧。”

  春华刚想说话,拾叶给了她一个眼神,春华心领神会,扶着崔礼礼起身上车。

  马车逆着韦不琛回家的路,走了一阵子,崔礼礼敲敲车壁道:“车就停在这儿。拾叶,你去刚才那汤饼铺子看看,那个女子是否坐到了我的位置上?可有点什么吃食。”

  过了一阵,拾叶回得来道:“她一直不曾点汤饼,是在等人。”

  崔礼礼想了想,道:“春华,你去前面候着,韦大人来了,请他到车上一叙。”

  “是。”

  韦不琛这几日收集许家的罪证,已有了些眉目,写完要呈报给圣人的密报,已过了戌时。

  天色很沉。冬日夜空中里难得几颗星星。

  这段日子他都不愿意太早回家。月儿是燕王的人。即便过了初夜落红那一关,但久了仍有可能被发现端倪。原本是家的家,因她待在其中,却不像家了。

  他走得很缓慢,远远地,看见路口候着一个丫头,身形有些壮实,也有些眼熟,是春华。

  让他心头微微一跳,紧锁的眉头不自然地就舒展开来。

  今日在地牢里,强迫崔礼礼看了那么多不堪的场景,又说了好些刺激她的话,她怎么也该避他如蛇蝎。着实没想到她会再来寻他。

  “韦大人,我们姑娘说有事相商,请您上马车一叙。”

  韦不琛欣然颔首。

  春华带着他到马车外叫了一声,崔礼礼没出声。

  又叫了两声,崔礼礼才醒过来,清清嗓子:“请韦大人上车吧。”